话说次日,凤姐差旺儿去宁府,先见了管家来升,却不敢直接来找贾珍,只说找贾蓉有事。这贾蓉原也是贪财好色的,听旺儿许下许多好处,且自己原和凤姐要好,早有些眉来眼去,当下便笑着答应了,只叫旺儿在外面等消息,自己进来和贾珍说,少不得添油加醋,花言巧语,极力怂恿。
贾珍听了,冷笑道:“你别油嘴滑舌,以为我不知道,我人虽不在那边,但耳报神多着呢。你和你婶子如同穿了一条裤子似的,却来花言巧语瞒我,有什么快直说,别撩起我的火来,赏你一顿板子你才老实。”
贾蓉吓得立时黄了脸,只得从实说道:“原是二婶婶借着薛蟠的事敛财,想咸鱼翻身,在老太太和太太那边找回些脸面,却又不好明目张胆的来,只等事情成了,再来谢这边,说便看在兄妹情分和那年她为我们这边丧事操劳了一回的份上,叫父亲拿了帖子给旺儿去活动活动。”
贾珍呵道:“旺儿是什么好东西!我的帖子能交给他吗?他拿了去倘若把事情办坏了,或者借着我的名声招摇撞骗,岂是闹着玩的?你也不仔细想想,便和了伙来蒙我,你安的什么心!”
贾蓉吓得立马跪了下去,赌咒发誓道:“儿子并没有这样的心,若有,便立时打死了也应该。只是那边婶子差了旺儿来说,儿子不得不照原话来回父亲罢了,父亲若不肯时,我这便出去回了他。”
贾珍沉吟良久,踢了贾蓉一脚呵斥道:“混账东西,你去回了他,咱们以后还如何和她相见,这原是一家子,那边老太太和太太面前以后咱们还怎么说话,别看她一时倒了,那探丫头又岂是常法,少不得嫁出去的,如今已经有人来说媒了。那边的家业,迟早还是她的,到那时她翻转过来,却是不好。那烈货,最是记仇的,你和她穿了同一条裤子,你还不知道?却来这里诓我。”
贾珍说着,又踢了几脚,贾蓉只跪在地上抖作一团。贾珍看了,怒道:“还不去拿了我的帖子来!”
贾蓉方战战兢兢的站起,作揖去了,须臾拿了贾珍的拜帖来,恭恭敬敬的递给贾珍。
贾珍又呵斥道:“你给我干什么,要我亲自去吗?还不拿了去找那义忠亲王,雨村那里,我派人去说一声便了。”
贾蓉如同小鬼得了阎王的赦免令,扣头作揖毕,急急出去了,才迈出门坎,贾珍又急道:“回来。”
贾蓉忙又急急进来躬身侍立,大气也不敢出。
贾珍半晌不说话,只来回踱着步子,良久才道:“你只说,她得了多少银子?”
贾蓉一听这话,冷汗便出来,颤抖着道:“这薛蟠的事,原本也是自家的,那旺儿说,婶子也没好意思要,但那边姨太太说,咱们托人办事,也得花银子不是,总不能叫咱们往里填,好歹答应了给三千银子,可如今银子还没见着,那边婶子已经答应了,少不得催咱们先办着,说银子明儿就送来的。”
贾珍听了,冷笑道:“放屁,哪有没给钱便去办事的道理,她们傻,你婶子那样玻璃心肝的人,也不明白?可是你来瞒我,找打不是!”
贾蓉吓得又连忙跪了下去,磕头赌咒发誓,一把鼻涕一把泪,几乎不曾拿把刀子把自己的心肝挖出来给贾珍看。
贾珍方呵道:“滚吧,若明日还见不到银子,她也别来烦我。”
贾蓉方收住了眼泪,一溜烟出来,见旺儿笑嘻嘻的上来,便一把揪住旺儿的耳朵骂道:“呸,好你个小狗日的,害得老子挨了好一顿骂,你若弄不来银子,我把你蛋黄挤出来喂狗。”
旺儿忙赔笑道:“爷放心,小的岂敢欺瞒,若弄不来银子,我自己把胯下这二两割了给你便是。”
说着,两人又嘀咕了一回,方各自去了。
这里旺儿来找到了冷子兴,把贾蓉的事说了,冷子兴笑道:“多亏了好兄弟你,这事若成了,原也是功德一件,将来那薛家岂不感激你些。”
冷子兴说着这话,心内却是喜忧掺半,喜的是这事终于有了些眉目,忧的是这银子的事,那日薛家虽给了自己一千银子,如今已经花了大半,那贾珍又是个魔王,若弄不来银子,这事黄了不打紧,以后自己和浑家的老娘却难做人,可这会子又去找薛家人要,只怕事情还没进展,要不来银子反到让人起疑,没的打脸,左思右想,只得咬咬牙,想法从自己的腰包里暂时垫出来罢了。
旺儿见冷子兴脸上似有难色,便冷笑道:“老哥可别这会子才说弄不来银子的话。”
冷子兴笑道:“放心,明儿我便拿三千银子来,只是你和那蓉大爷也得上心些,早有了眉目,这薛家的银子也来得快些粗些。”
旺儿方笑道:“我就说嘛,老哥是有大本事的人,岂会言而无信,至于事情,你放心,蓉大爷已经得了珍大爷的帖子,去办去了,只是你的银子可别短了,还有我们的,也别忘了。否则,你老哥成了笑柄不说,以后也别混了。”
冷子兴此时方感到骑虎难下,如芒在背,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回家来。
那周瑞家的姑娘见冷子兴回来,便上来赔笑道:“事情都办妥了?”
冷子兴也不言语,只翻了一叠银票揣着便走。周瑞家的姑娘见了,忙拦住道:“你拿这么多银票干什么去?那可是咱们这么多年拼了命攒下的,妈妈还要养老,咱们也要过日子,将来的打算都在这上头呢,你一下都拿了去,你这是拿我们的命呢。”说着便上来死拉着冷子兴不放,眼泪鼻涕一齐下来。
冷子兴没法,只得哄她道:“我外面有桩大买卖,急着用钱,若成了,别说这区区三千两,就是三万两,将来也有的赚,你这会子死拦着,错过了这次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从来办事小心,这么多年来,几时亏过你们。”
那周瑞家的姑娘哪里听,越发死缠着不放。冷子兴没法,只得怒道:“你再这般撒泼,非得我火上来,给你一顿巴掌你才知道我呢,从来只有夫唱妇随,这些年来也把你惯得失了体统了。”
冷子兴不耐烦,一把推开,抬腿走了。那周瑞家的姑娘哭了一阵,便忙进荣国府来寻她的母亲。
这边冷子兴来寻着了旺儿,又托他找了贾蓉,贾蓉见了银票,异常欢喜,便拍着胸脯子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保准便了结了。”说着便拿出那贾珍的拜帖来。
冷子兴忙笑道:“不是我信不过蓉大爷,只是还得蓉大爷想办法叫几位公家的人和我一起去薛家一趟,我方好回禀事情。”
旺儿笑道:“这是为何?哪有这么麻烦的,你就说事情都办了一半,马上就好了,那呆子的老娘还能要钱不要儿子的命不成。”
冷子兴道:“不是这话,那呆子的老娘倒还好说,只是那呆子的妹妹可不是省油的灯,倘或她在,见不着真佛,如何肯放银子,前儿给了我几百,几乎都花在咱们弟兄身上了,这三千银票还是我自己的呢,咱们别狼没套着,倒把羊搭进去了。”
旺儿道:“我管你呢,只别少了我的便是,少了我可不依的,我拆穿你的老底。”
贾蓉便道:“这会子起什么哄,你小子眼皮子也忒浅了些,冷爷也有他的难处,他虑得极是,那薛宝钗倒是厉害着呢,我已经在这边和父亲拍胸脯子说好了,若这事办不成,我不好交差,你小子回去也是个臭死。”
旺儿方闭了嘴。贾蓉便对冷子兴笑道:“你这是想狐假虎威啊,如今却也没法。”
冷子兴笑道:“谁叫咱们见不得光呢。”
贾蓉笑道:“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横财不富,自古天下事,又有多少是光明正大的呢,就这事,咱们东府和西府里的人都见不得那薛家的,冷爷去了,一个字别提起咱们才好,否则,只怕吃了的还得吐出来。”
冷子兴笑道:“还是蓉大爷明白事理。”
旺儿便笑道:“难道我是不明事理的了?刚才我只不过和你老兄开玩笑。”
冷子兴道:“都是好兄弟,咱们谁跟谁,且分头办事去要紧。”三人于是又各自钻营去了。
且说贾蓉拿了贾珍的拜帖,先去义忠亲王府里投了,和长府官说了薛蟠的事,长府官进去片刻,便出来道:“放心,王爷知道了。”说了这两句,余者也不多说。
贾蓉只得躬身出来,又急急来找雨村,雨村正在后堂的书房里看书,忽有门子来报,说“宁国府的贾蓉来拜见老爷,也没说什么事。”
雨村顿感诧异,自己虽和荣国府往来频繁,却极少和宁国府有来往,这会子不知他所来何意,若说出些难办的事情来,碍着那边,却不好办,待要不见时,又怕这贾蓉乃是贾家正二八经的长玄孙,恐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正拿不定主意,那门子道:“我看他倒是面有得色,不像来求人的样子。”
雨村听了,便道:“叫他进来吧。”
门子去了不一会儿,领着贾蓉进来,又忙斟茶来,便退了出去。
这里贾蓉见贾雨村有些冷冷的,忙拱手致意,便要拜,雨村忙放了手中书假意殷勤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且请就坐,有甚话只管说。”
贾蓉方笑着坐了,喝了一口茶,方慢慢道:“晚辈刚从义忠亲王那里来。”
雨村一听这话,立时脸上变了颜色,笑道:“贤侄也不常来我这里坐坐,倒生疏了,你父亲珍大老爷可好?”
贾蓉忙笑道:“托大人洪福,好着呢,只是时常说起大人,说什么时候大人也到我们宁府里坐坐。”
雨村笑道:“一定一定,承蒙你家珍大老爷惦记,原早有此意,奈何公务繁忙,案牍劳累,竟不能行,今日贤侄亲邀,等闲了,一定去的,只别烦我便是了。”
贾蓉忙拱手笑道:“岂敢岂敢,家父和愚侄翘首仰盼,蓬荜生辉,不盛荣光。”
一时无话,雨村见贾蓉只顾喝茶,却不说真实来意,脸上又似乎有些得色,心里竟有些忐忑起来。遂笑道:“贤侄可听说了,如今义忠亲王要主事了,咱们更该兢兢业业,克己复礼,披肝沥胆,以报朝廷隆恩。”
贾蓉见雨村入了港,知道时机到了,便笑道:“大人说的很是,晚辈刚从义忠亲王那边过来,如何不知。”
雨村便道:“不知可有什么新闻否?”
贾蓉道:“新闻没有,倒是勾出一件旧闻来,因此晚辈才斗胆前来擅造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