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他已经坐起。
大多数时候,他的梦游就只是随便走走,有时是到露台上溜达一圈,有时是在花园里驻足片刻。
他走了起来。
当下,南枝突然想到,他马上就要娶妻生子了。
若是将来他有了妻子,他们两人会如何应对这个病症?
会不会也像他们现在这样绑着手睡觉?
南枝天生力气大,他上了顶楼或是到了花园,若是晕倒,总是由她将他抱回房间。
万一将来他的妻子是个瘦弱又娇小的人,又该如何应对呢?
他光着脚开始在房间里随意走动。
南枝不敢惊扰他,任由红绳牵引,跟着他慢慢悠悠地到浴室里晃了一圈。
梦里的他估计正在洗手。
南枝看见他做了个把水龙头抬起的动作,但他的手并没有触碰到水龙头,所以水声不曾响起。
他却开始反复地搓拭着骨节分明的手指。
“洗”了一会儿,水龙头被“放下”,他伸手做了个抽出纸巾的动作,但抽出的只是一片空气。
他“擦干净”手,把“纸巾”随手一抛,转出了浴室。
他在屋里晃圈。
走向唱片架时,南枝担心他会踢到脚,下意识地用手为他挡了一下。
他的手臂触碰到南枝的手臂内侧,身子突然僵住。
南枝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因此突然惊醒?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好在,他没有醒,只是直直地站了好大一会儿。
然后,慢悠悠地在屋里绕了两圈,最后竟然走向了陪同床。
揭开被子,他躺了进去。就像一只寄居蟹找到了满意的壳,没过多久就抱着被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南枝蹙眉。
这可怎么办?就这样被他占了自己的床,那自己呢?今晚该睡在哪儿?
有些无奈的,南枝望了一眼大床,开始犹豫要不要把他抱回床上。
可转念又想,他都已经睡着了,这时再把他吵醒,万一影响到他之后的睡眠质量可就不好了。
索性,南枝躺到了大床上。
枕头上残留着他身上独特的香气。
其实他和南枝用的明明是相同的洗发水、沐浴露,但不知道为什么,南枝就是觉得他洗完后要比自己洗完香得多,香得多的多。
在枕头上,找到他的一根碎发,南枝很珍惜地把它拿在手中。
她曾经有过一个小妹妹,比她要小得多。
妹妹换下第一颗乳牙时,南枝刚好就在身边。
因为是上牙,妈妈要南枝把乳牙扔到床底。
南枝拿着乳牙,突然好舍不得,因为南枝很喜欢很喜欢自己的小妹妹。
一想到她的身体里流着的,是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血,她就只觉这太奇妙了。
小妹妹是那么可爱,那么招人心疼。
南枝觉得自己手上握着的,其实也约等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淘汰下来的一部分。
她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就把乳牙放进嘴里,一口直接咽了下去。
回头想想,这个行为属实是变T了些。
可是,咽下那颗乳牙时,那种奇妙的连接感,仿若在宇宙中心、恒星之间,在无数中子的纠缠中,一簇火苗与另一簇火苗的相遇。
她和南枝,以姐妹相称,她由南枝的母亲带来人世间,她是南枝母亲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世上的另一个南枝。
想到了小妹妹,手中的碎发突然变得滚烫。
南枝这人很少哭,只有想起亡者时,才会忍不住掉眼泪。
南枝想,曾经的那颗乳牙并没有被排出体外,它就长在南枝的血液里、南枝的骨肉里,在南枝灵魂的某一角生根发芽。
此刻,是那颗乳牙在摇动着她的心弦,让她的灵魂挂满思念,扯开过往的伤口,让南枝看看,让南枝想起,曾经的那些相伴与那些不堪。
眼泪奔出,南枝不敢凭由它玷污他的枕头,早早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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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7点,闹钟准时响起。
坐起时才发现,他早就醒来了,正端坐在陪同床上,有些茫然地看向这边。
南枝赶紧下床,站到一旁。
“我昨天又梦游了。”他问。
南枝点点头,“是的。”
“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他问。
“没有。”南枝回答。
他松了口气,这才解开手上的红绳,穿好拖鞋,走向浴室。
过了一会儿,南枝听到他的召唤:“枝姐,今晚有宴会,帮我把头发整理一下。”
南枝应了一声,走了进去。
确实,他的头发有些长了。
因为之前发生过理发师拿着刀片险些划破他颈动脉的事故,打从那以后,他的头发就不再交由外人来打理了。
南枝因为自小留的都是短发,小时家境不好,头发多半都是由自己剪的。
后来,有朋友学理发,教了南枝几手,她也算是有了一些理发的基本常识。
打从病秧子知道南枝的头发都是自己打理的以后,就将这事赖给了南枝。
南枝没所谓,只要他不嫌弃就好。
浴室里摆放着一套齐全的理发工具。
他戴好围布,坐在椅子上。
南枝拿着剪刀,先在脑中勾画了一个大致要下剪的地方,刚打算下手,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怎么了?”她好奇地问。
“你的头发好像也长了。要不待会儿我帮你剪?”
南枝以最快的速度拒绝了他:“不了。我自己随便削两下就行了。”
“信不过我?”
这还用问吗?自然是大大的信不过——
“你手受了伤,就不劳烦了。”
“这么客气干嘛呀。”
南枝开始挥动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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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好了?”
南枝点点头。
他把围布扯下,起身系在了南枝的脖子上。
然后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在了椅子上。
“我说真的,我来吧。”
“不必了。”南枝伸手挡开了他,“我的头发不喜欢别人碰。
“我是别人?”他低身,目光和她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视。
“你是我老板,但我这人吧,要死也只能死自己手里,头发我还是自己来吧。”
他叹了口气,“那好吧。”
就把剪刀塞回她手里。
转身面对镜子,他开始纳西索斯。
“你的手艺是越来越熟练了。如果我将来的妻子也是短发,能不能也找你剪?”
南枝眉角跳了跳。
这就是暗恋的硬伤了。
对方的某些无心之言,对暗恋者来说,全是沉默的巨刃。
原来伤人的话,可以被说得如此具体——
“这不好吧?女孩子嘛,对自己的头发都是很爱惜。我想未来夫人是不会同意这个提议的。”
“有道理。你的头发别人不能碰,而我的头发只会交给最信任的人来剪,如果到时候真有这么一位‘夫人’存在,你可不可以好好地教教她,教她怎么帮我剪头发。”
南枝爽快地点点头,“好啊。”
他嘴角微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