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椅在槐树下吱呀作响时,外婆的蓝布衫总跟着风摆轻轻摇晃。那是件洗得泛白的粗布衫,领口和袖口磨出毛边,却永远干净平整,左襟第二颗布纽扣旁,还缝着个拇指大的布兜——后来我知道,那是专门用来装糖纸的。
“小穗,来瞧瞧外婆今天变啥戏法。”外婆的声音带着槐花蜜似的甜,布满皱纹的手往布兜里一探,竟捏出张透亮的糖纸。阳光穿过糖纸落在我手背上,立刻开出朵橙红色的花——那是橘子糖的糖纸,边缘烫着细密的锯齿纹,对着光看,能看见隐隐约约的“橘子”两个字,像藏在云层里的太阳。
母亲那时才九岁,总爱趴在外婆膝头看她变“魔术”。外婆说,每一张糖纸都是会说话的小妖精,得先听懂它们说什么,才能把它们收服。她教母亲把糖纸平铺在青石板上,用碎瓷片压着四个角,等糖纸服服帖帖了,就用毛笔蘸着锅底灰调的墨水,在糖纸背面写上字。“看,这是‘天’,天上有云有太阳;这是‘地’,地上长草长庄稼。”外婆的毛笔尖在糖纸上游走,墨水渗进纸纹里,变成歪歪扭扭的黑线条,母亲的指尖跟着笔画轻轻摩挲,糖纸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小声念着什么。
家里的糖纸渐渐多起来,外婆用棉线把它们串成串,挂在窗户边上。风一吹,红的绿的黄的糖纸就哗啦啦响,阳光透过糖纸,在土墙上洒下斑斓的影子。母亲最喜欢奶糖的糖纸,乳白色的底子上印着淡蓝色的花纹,外婆在背面写了“娘”“女”“家”。母亲把糖纸贴在胸口,说等攒够一百张,就能给外婆换件新的蓝布衫——可直到外婆去世,她也没攒够。
二、母亲的糖纸可会发光
我记事时,母亲的木箱底藏着个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糖纸。那些糖纸大多边角发毛,颜色也淡了,唯有外婆写的字还清晰,像褪了色的花瓣上落着的黑蝴蝶。母亲第一次打开铁皮盒时,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她指尖划过“天”“地”两个字,忽然抬头冲我笑:“小穗,妈教你认糖纸字好不好?”
那时的母亲总穿着蓝布衫,不过比外婆的新些,领口绣着细白的花边。她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把糖纸铺在石桌上,用玻璃片压着——这是跟外婆学的,说糖纸怕皱,一皱就不肯好好说话了。“你看这张,”她拿起张红色的糖纸,背面歪歪扭扭写着“花”,“外婆说,花要开在土里,所以‘花’字下面有个‘土’。”她的手指在糖纸上画着笔画,指甲盖蹭过纸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外婆当年的毛笔尖在跳舞。
我最喜欢看母亲变“魔术”:她把糖纸折成小船,让我对着阳光看,船身上的字就变成会动的影子,飘在墙上。“小穗真棒,这么快就认识‘水’了。”她把糖纸小船放进我的掌心,蓝布衫的袖口蹭过我手背,带着肥皂的清香味。那时的糖纸课是每天最期待的时光,母亲会把攒了好久的水果糖分给我,看我吃完糖就忙着收集糖纸,眼睛笑得像月牙——她好像忘了,家里的鸡还等着喂食,灶上的粥还冒着热气。
三、蓝布衫的褶皱里藏着乌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蓝布衫上多了褶皱。父亲去镇上打工后,家里的担子全落在她肩上:天不亮就得去田里浇水,回来要喂猪喂鸡,还要给我和弟弟做鞋补衣。她的铁皮盒渐渐落了灰,糖纸课从每天一次变成三天一次,后来半个月也难得上一回。我抱着攒了半本的糖纸去找她,总看见她蹲在门槛上纳鞋底,眉头皱得紧紧的,针尖穿过布底时发出“噗噗”的响声,比糖纸的沙沙声重多了。
“没看见我忙着吗?”有回我把糖纸递到她眼前,她突然提高了嗓门,针尖差点戳到我的手,“整天就知道玩糖纸,能当饭吃吗?”我吓得往后退,糖纸从手里滑落到地上,母亲却没像以前那样弯腰捡,只是盯着我手里的糖纸叹口气:“小穗啊,你得好好读书,别像妈一样,一辈子困在这穷村子里。”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听见母亲在堂屋翻铁皮盒的声音。她轻轻哼着歌,和外婆以前哄我睡觉时哼的调子一样,可哼着哼着,声音就哑了。我从被子缝里往外看,看见她对着煤油灯擦糖纸,眼泪滴在“娘”字上,把墨水晕开了一小块——那是外婆写的“娘”,母亲说过,看见这个字就像看见外婆的蓝布衫。
后来母亲重新开始教我识字,却不再用糖纸折小船,也不再对着阳光变影子。她把糖纸整齐地贴在硬纸板上,用铅笔在背面描字,让我一笔一划跟着写。“‘人’字要写得端正,像站得直直的人。”她的铅笔尖敲着纸板,蓝布衫的袖口蹭过我的手背,却没了以前的肥皂香,只带着淡淡的汗味。有回我写错了“天”字,把两横写反了,她突然摔了铅笔,声音里带着我听不懂的火气:“这么简单的字都记不住,你外婆要是看见,得多失望!”
我攥着被揉皱的糖纸躲到槐树下,看风把糖纸吹得哗啦啦响。那些曾经会发光的糖纸,现在变得皱巴巴的,背面的字也被我的眼泪泡得模糊。母亲的蓝布衫在厨房里飘来飘去,像片被风吹乱的云,再也没了外婆当年的温柔模样。
四、糖纸里的阳光永远不会灭
外婆去世那年,母亲翻出她的蓝布衫,在衣角里发现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糖纸。那是张奶糖的糖纸,乳白色的底子上,外婆用红笔写着“穗”——我的名字。母亲把糖纸贴在脸上,哭得浑身发抖,我看见她蓝布衫的领口,不知什么时候也磨出了毛边,像极了外婆当年的那件。
“你外婆说,糖纸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每一张都带着福气。”母亲把糖纸递给我,指尖轻轻划过“穗”字,“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张糖纸,说要等你长大了,教你认自己的名字。”我这才知道,母亲那些突然的严厉,那些没说完的话,原来都藏在糖纸的褶皱里——就像外婆把对母亲的期望,藏在每一张写了字的糖纸里。
后来我离开村子去镇上读书,母亲把铁皮盒塞进我的书包,里面除了旧糖纸,还有张新的——她用彩色铅笔在上面画了太阳,背面写着“加油”。每次想家时,我就拿出糖纸对着阳光看,那些褪了色的字突然就亮了起来,像外婆的蓝布衫在风中摇晃,像母亲年轻时笑着给我折糖纸小船。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在她吃完糖后收集糖纸,用彩笔在背面画可爱的图案,写简单的字。当她把糖纸举到阳光下,看影子在墙上跳舞时,我总会想起外婆的老藤椅,想起母亲蓝布衫上的褶皱,还有那些藏在糖纸里的、关于爱与传承的故事。原来有些东西,哪怕被生活磨出了褶皱,哪怕被岁月染黄了颜色,只要轻轻对着阳光一看,就会发现里面藏着永远不会灭的阳光——那是外婆的耐心,是母亲的期待,是一代又一代藏在糖纸课里的温柔。
现在我终于明白,母亲当年的严厉,不过是把外婆给她的爱,换了种模样给我。就像蓝布衫会旧,糖纸会褪色,但那些写在糖纸上的字,那些藏在褶皱里的牵挂,却会跟着阳光,永远留在心里。每当风起时,我仿佛又听见槐树下的糖纸在沙沙作响,看见外婆和母亲的蓝布衫在风中轻轻摇晃,她们的声音混在一起,说:“小穗啊,糖纸要攒够了,才会变成照亮前路的光啊。”
而我知道,这束光,早就种在了心里,从外婆的蓝布衫,到母亲的铁皮盒,再到我手里的彩色糖纸,它从来没有灭过,只会跟着时光,一代又一代,一直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