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习惯被困住,会感受到各种形式的困住。如果多想想,危机总是存在,不过是因为不同的事换个方向,换个样子,换一种形式在身边流。
婉竞骑上电动车,缓慢地向市场赶去。清晨的海风清透冰凉,垂柳被剪的平平整整,公园里晨练的人很多,路口将公园分割出不同的区域,不同的人在跳不同的舞。她却总感到差不多的危机。只是自从有了电动车,每次经过路边公园,她都像在炫耀,一边回想不久前每天步行的疲倦,一边感受坐在自行车上的轻松。幸福感一直很少,骑电动车上班算一个。丁罗山被狗咬算另外一个。
将近中秋,丁罗山的运气不佳,先被追尾,后又被狗咬。虽然弥补了婉竞被狗咬一分钱没有拿的不妥,拿出买电动车的钱,但好像也没有被饶过。他被狗咬到,而且是咬在脸上。想来这次,公婆至少不会再认为婉竞被狗咬花很多钱是没事找事,会说今年运气不行。
只是,谁家的狗能咬他脸上?又一个新的第三者?养大型的狗,在他靠近的时候咬了一口。那一定是个有钱的女人,真的是这样的话,希望能找上门,拿五百万平静地要求她带着孩子离开。
哈,那种被从群体中抛弃的杂毛猪一样的男人,不可能被有钱的女人发现,即便是需要肾脏,也是不可能的。
以前想到这些事,婉竞总觉得在遭受不公平。婚姻只将她自己捆绑,为了小孩子,她忍受着男人嫖娼和出轨的耻辱留下来;而男人毫发无损。现在,她只担心真的有人带着小孩上门的时候她会生理性呕吐出来,拿不出力气反击,其它完全不放心上。什么取证,打官司,甚至离婚手续,都已经被排除在外。爱咋地咋地,就是那样平静。
让婉竞痛快的是,丁罗山这次一定不敢满口胡说:花了四五千!花老鼻子钱,又没钱了。因为,他在医院里对着电话跟婆婆讲:打疫苗五百满算够了,非不听,高兴上当受骗;管她,反正我没钱,她拿得起就自己拿。
婉竞盯着红灯,心里弥漫着说不出来的满足。因果报应的进度今年格外快,像从邮政改到了明日达,喜出望外的。
“看,我也会狠。不仅不管,问也不问,并且毫无抱歉,永远。”
她盯着刚刚转变的绿灯,迅速地骑了过去。
肉店这两天总有一个陌生女孩子过来,高个子大胯,戴美甲,美瞳,穿的像个模特。每天一早低头略过店门口所有人人,径直走进胖八零的里间,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等胖八零忙切完肉一起吃饭。
“他女朋友?”婉竞问,朝着他们离开的大门再次确认一遍。
“不可能,比他大十来岁。”崔招钱说。
“我觉得就是他女朋友,刚开始搭老板便车,我听到他们讲话不一样。”
“咋?”
“暧昧。”
“不可能。她二十,她三十一。以前一起穿过肉,话也不多,干的还慢,长得也不说好看。不可能啊。”
“别说人闲话,到处都是过来过去,听见不好。”张花喜说,:“今天更穿不了几串儿,能有三十块钱。真邪门儿,天稍微一凉这个烧烤就很少有人吃,越往后越更是没有了。”
“靠,你马上上班了,还惦记着这个破活。”
“不是这个意思,实话实说。明天要还是这么点儿我不来了,你俩来吧。”
“没关系,来吧,来了干完早点走。”婉竞的危机感也随之而来,早下班才喜欢上班,三个人的进度,两个人做不到。本来也只是挣个饭钱,再因为这口饭耽误孩子吃饭,她又要焦虑。
“都得养家糊口,谁不赚钱没事儿上这耍。咱们仨就你没压力,对象给着生活费,没有妯娌抢,没有大姑姐挣,公婆干的都是你的;谁也比不上你好过。我要有这个命,家里专带小孩,啥也不干。仨瓜俩枣,孩子都不管你也是心大。”
屁话里全是针。
婉竞对崔招钱的看法越来越清楚,那不是一个有基本同情的人,她始终希望挤兑走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但如果跟她比惨,又正中下怀。
“我喜欢我自己挣。”
“没来肉店上班你不吃人家不花人家,你能干啥。”
“自媒体啊,我一直做自媒体。写东西,从来都是啊。”
“现在咋不写。”
“现在也写,一直都在写。”
“我靠,你回家还写东西啊?挣多少。”
“够点个外卖。”
“咋写,教教俺俩,也学学在家挣钱。”张花喜说,:“我听一个伙计说过,她闺女也在网上干啥,挣的比上班还多。”
“你是啥也能干。她啥学历,你啥学历,你跟她比。你啥学历?”崔招钱问,好像确问了许多遍,像问年龄似的。
“没多高的学历,非常勉强的高中。”婉竞说,其实不是,她初中也没上完。
“你看看吧。”
“那也教教我,我不会就叫我儿子学。他在学校没事儿,挣个不多花个么。”张花喜说。
“他们学生应该是知道,下一个自媒体软件,注册账号,擅长啥选啥,写好了平台就推,推了就有钱。这几年不太行,前几年做自媒体比上班还挣。”
“你多少一个月?”
“最坏的时候一千多,最好的时候税后还六千多。到现在还有收益截图,真怀念。”婉竞说,她还记得第二个月的税后六千多块钱。从来没有挣过那么多,钱在收益栏上像虚假钱币,每天三百多,还有更多。
“我日泥马,有这个本事你跑这上班。”崔招钱说。
张花喜滴滴滴笑起来,:“下班后教教我。”
“教啥?”胖八零回来,听完也帮敲边鼓,:“对,当时确实火,随便开个直播都搞到钱。”
婉竞没有揭发,那明明就是胡说八道。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当发现不用跟人交集就能挣钱,并且很多,整个人像成了高度敏感的跳脚鸡。写完上传发布五分钟之内还没有开始推荐,死到临头的感觉就来了。出现任何账号问题,都准备被平台封号,甚至想到死。凌晨十二点重新计算新收益,也要写到十二点,写不出来也睡不下去,盯着浏览量一遍一遍刷新。上个月的钱,到下个月二十八号左右才到银行卡,人如同被架着脖子卡在中间,两个月都不敢放松;好像紧张着,自我折磨着是虔诚的表现,能少出问题。
她精神高度紧张,很快开始脱发,冒出荨麻疹,失眠惊慌,情绪无常。
她不会说这些苦,要让他们以为很容易,通常不都是这样。
“你闺女肯定会。”张花喜说。
“人家可是研究生,叫她干这个不是开玩笑么。”婉竞说。
“不知道,”崔招钱说,:“面试个BJ外企还在等消息,人太多,一轮一轮,人家家里还有关系,我们啥也没有。不知道行不行。”
“上太多学我认为是没啥用。大人累死累活,他们毕业也不着急工作,真正开始工作吧又开始买大房子,买好车子,找对象,生孩子。到处都用钱,啥时候能开始孝顺?也就是说起来好听。”
“想上还能不让嘛。但我家老头这几天真疯了,看见她在屋里一躺,不是玩电脑就是睡觉,啥也不干,嘴又碎的不行。俩人吵架,好几天不说话。麻痹,不聪明。大钱都拿了,又看不上她回家花小钱。一份外卖,吵好几天。”
“就是没有教育好,不知道感恩。你不越不说,她越觉得该她。干一天活儿,坐的腰酸背痛,回家起码吃个现成饭,也是养个孩子。连个饭也不做,谁看见不生气。”
“谁叫你生她,一说就是谁叫生的。养的起才生,养不起还生,还怕花钱;怕花钱就不生。”
“她说的?”
“嗯。”
“我一看,你家孩子挺怨气;就这样你能图她啥。”
“不气死你就不错了,还图她啥。”
“最好的就是养个胖胖这样的孩子,读书好坏不操心,自己一早出来干。我也不会教,一个两个都没有上好大学。说你不爱听的话,他俩可比你家那一个听话。我有时候都觉得亏他们。”
说到自己孩子,崔招钱难得没有那么阴阳怪气,大概是最近两天家里刚刚鸡飞狗跳过,所以终于是啥也说,没有隐瞒,显得很多委屈。手里不停干,像机器人一样快。
婉竞不插嘴,眼珠子像扫描仪一样分析着她们的话。谁知道谁心里现在更好受呢。
“你儿学习好不好。”崔招钱跳出被打压的位置,问婉竞。
“小学还行,现在不知道,老师不一样,也没有说好坏。”
已经被班主任找了不知道多少次:上课走神、走廊里大声喧哗、没有完成作业、各种。婉竞觉得芫瑞既不可能学习好,也不可能很听话,更不会像胖八零那样早早谋生。在她看来,儿子跟自己一样,来一趟纯粹凑数;早晚成为半废的只勉强够自活的普通人。
或者,即便是普通人,也还是会惹些麻烦。芫瑞能把喜欢的东西弄出夸张的多,奥特曼卡片一抽屉,烟卡一抽屉。几次看见他跟两个大高个儿在棋牌室外头的垃圾箱里翻烟盒。
原本是改了。但是,他改的方式不是扔掉那些东西,而是把东西卖给了别的同学。
当天下午放学,一个家长顺着群消息找过来,语音说:芫瑞妈妈,芫瑞卖给俺儿一堆卡片,俺儿说都是没用的卡片儿,就有一张还值钱点儿,但是也不值三十八。
“她说的是啥意思?”婉竞皱着眉头瞪着眼,播放语音质问。
芫瑞撮着腮帮子想装傻充愣,又觉得大概糊弄不过去,说:“他自己想买的。”
“钱呢?”
“剩三块。”
“都哪儿去了?”
“一起又买成了卡卡片儿。”
“现在去到小超市门口,把钱给他,把你的卡拿过来。”
“哦。”他答应一声,从书包里翻来翻去,之后便跑下去。
“已经叫他拿钱下去了,在小超市门口,让他们换回来。”婉竞没有说抱歉,因为她听见那家长说的后半句有别的事儿。
“好好好。就剩一张卡了,其它的我儿子说不好都扔了。”
婉竞没有回复。家里的卫生情况真是邪门,好像只有刚刚拖完的时候干净,转身就不行了。她睁着眼,歪在沙发上。
芫瑞回来后,举起了一张卡,:“还过去了。”
“他妈去了吗?”
“去了。说钱不够。”
“你咋说的?”
“回来问问你。”
婉竞咬着牙,又想到打消小孩做生意积极性的电影并没有发火儿,:“你得知道咋说话。你给他全部的钱,他给你全部的卡。如果他没有给你全部的卡,你就不用再管给他多少钱!剩多少给多少,不剩就按照一张的卡给钱。”
芫瑞又哦了一声。
“你儿子只拿过来三块钱”
一条消息发过来,附加一个捂脸笑的黄颜色小表情包。
婉竞已经生气了,:“因为他只剩了三块钱。你儿子觉得不好可以全部退回来,不能他说不好扔掉,剩下一张还要别人把全部的钱还回去。你买东西觉得不好扔掉,你还能把钱全部要走吗?”
“一张卡要三十五?”
“你是真想不通吧。那不是一张一张算的,是一堆。想要全部的钱,就要把原来的所有都退回来。你不是一张一张购买的。懂了吗?另外,你总不会让我为你儿子的消费买单吧?”
“小孩子买东西本来就没有自控力,你儿子在学校里卖东西也不对。”
“那就把丢掉的都找回来。”
“哈,真是学到了,第一次见识到,三十五块钱就算我的,我不缺钱,但这就是一张的钱。”
“看来以前你都没有遇到过讲理的人。你说多少是你说,我又不是没有长嘴。”
没声了,婉竞又后悔了。学不会闭嘴和吃亏,越吵越想叫对方知道是谁错,好像远远不如安静下来更有种…但是,明明就是她错!
小公鸡戴着挖尾巴孔的便兜,蹲在一只拖鞋上。晚上的风已经很大,很凉。东风总是将小区不远处烧烤店的浓烈呛人气味吹进来,她将窗户都关上。站在茶几前,像要找麻烦。
芫瑞不抬头,晃着笔杆,像搞笑影视剧中的夸张滑头。
“吃啥?”
“随便,我又不知道。”
微信上的钱两千八百六十。六十可以拿出来用而不会焦虑,所以,婉竞打开外卖软件,想找点值得的东西吃。
但是没有。
任何菜通过外卖好像都变成了速食,垃圾食品。运费加最低消费,到底还是贵了。她不得不收起手机,走向厨房。
临时工作会稀释主要目标。她躺在床上,打开写作软件,又刷了一下视频,最后关上手机,准备闭上眼想想写什么。但是,她随后便想睡觉了。一天的生存问题已经解决了,拿到钱了,再想未来的事显得自寻烦恼。
她模模糊糊的说,:“写完去睡,给我关灯。”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屋子里安安静静,窗外只有谁家不知是冷还是热的空调外挂机声音,有一瞬间生活好像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像做一个很沉的噩梦,让人心慌且孤独。她缓一缓,打开手机监控,儿子已经睡了,枕头旁边放一本书和一个玩具车。
生活如果已经不用再期待有所不同,是不是等于人生就此算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