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了,身形变幻,时而是唇红齿白的小和尚,时而是白眉白须的老方丈。
大祭司慢吞吞的点了点头:
“是也,怎的,出了何事?”
方丈的身形稳固在小和尚的模样,唇红齿白又愁眉苦脸:
“贫僧今日犯了嗔戒,没少为难他......这明日还要三问,麻烦,麻烦啊.......”
大祭司翻了个白眼:
“我倒以为多大点事,你们这些秃驴,最擅长的就是不要脸皮,你自己糊弄过去呗?”
和尚轻叹:
“也只好如此,贫僧还在迷惑,怎么不见王道长所说之人,原是做了个蛮子......”
他是第一次见陈圣,哪怕目光能看穿恶鬼面具,也不认得那张脸孔。
旁个儿,老道士不满:
“一个老秃驴,一个老牛鼻子,都在打什么机锋?有话不能说明白些,老道我的乖徒儿,到底怎么你们了?”
大祭司沉默片刻,目光深邃:
“老王八,此事涉及到的人,是那日夜敲着铜磬的道皇。”
“昭武帝?”老道士嗤之以鼻:“他可出不了京城,你怕他做什么?又何故从龙虎山逃到赤城山,又跑到那蛮寨去?”
大祭司轻叹:
“你啊你,前二十二年隐居不出,再往前的那六十年,满天下的荡魔,不问庙堂,不理气运......你观这天下气运,如何?”
老道士淡淡道:
“天下气运十分,三分在南庆,三分在北楚,三教各自有一分。”
“余下一分,在此西蜀。”
大祭司点头:
“我来此西蜀,是遵了昭武帝的旨意,来替他谋夺西蜀之气运。”
老道士瞪眼,站起了身:
“你何时做了朝廷的走狗?如那丘道机?”
他自问自答:
“不,不对,你怎会做朝廷的走狗?你是王道陵,道门之中,我称第一,你可称第二!”
大祭司眼皮跳了跳,翻了个白眼。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眼中沉浮玄而又玄的光彩,凝望着苍穹,似观见凡人不可见之景!
大祭司叹道:
“这西蜀气运,真如一龙形啊......人间十二命,龙者,居其上也,然蛇可化蟒,蟒可化蛟,蛟却不可化龙。”
老道士听的莫名其妙:
“王道陵,莫要再说些不清不楚的话!”
大祭司转头,看向他,伸手指着笼罩在整个西蜀之地,那如龙般的气运,一字一顿:
“试问真武道人,世间可吞龙者,谁也?”
老道士蹙眉。
良久。
他开口回答:
“唯蟒与雀......谁是蟒,谁是雀?”
才问出口,老道士一惊:
“白蛇寨,金鸡村?”
大祭司微笑,不答,只是说道:
“我带在身边的两人,你都见过了?金昭烈和金阿蛮,他们本叫李昭烈与李小蛮。”
“一个是蛇命,一个是鸡命,前者从小跟着我游走天下,后者从小呆在白蛇寨,但他们本是能端坐在京城,听着文武百官们尊一声殿下。”
老道士听糊涂了:
“姓李......昭武帝的崽?这两人是昭武帝钦点的蟒雀?所以,和我徒儿有什么关系?我可告诉你,这是我选中的传人,将来要做真武!”
大祭司轻叹:
“老王八,水已然够浑了,你何必再来硬走一趟?”
老道士开始撸袖子,琢磨了一下,揍王道陵不太现实,便翻身瞪起小和尚,神色不善。
“阿弥陀佛!”大悲方丈眼皮直跳:“真武道长,此乃昭觉寺中,便就是你,也未必能打死贫僧......哎哟!轻点!”
“说不说!”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说不说!说不说!”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小佛堂里乱成一团,当世的高人们像是街头的泼皮。
………………
“快了,快了!”
张全忠来回踱步,等着,还等着。
他事事谨慎,遇险就退,遇难就逃,当初一口鬼头大刀就能将他惊走,一声震山吼便让他没了命的逃。
难得壮胆一次,行一回险,心头却是越发的激动。
“人呐,这一辈子,总要冒一次险......”
张师爷自言自语,话刚落,头昏眼花,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茫然,看到一片绵延不尽的阴地鬼域,看到五只滔天大手,看到一团阴煞大雾!
青赤白黑黄。
“五鬼!!”
张师爷毛骨悚然:
“方丈救我!”
他呼喊声戛然而止,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被汹涌的大威压迫的动弹不得,只能看见那阴煞大雾席卷而来,
大雾冲破了自己的不漏之身,浸入了五脏六腑,熄去了燃烧的熊熊炉火,淹没了每一寸血肉......
张师爷躺在地上,呼吸渐微弱,最后看见雾气随着五只鬼手卷荡了回去,
他看见雾气聚成了那位陈大人,看见几张可遇不可求的买命钱飘飘而落。
【斩鼠命,添至四鼠,聚十鼠得‘避祸’】
张师爷没了声息,但最后嘶出声的‘方丈救我’这四字,却将天王殿处,一座主殿和二十二座偏殿,一同吵醒。
“死人了!死人了!”
武僧持棍赶来,江湖侠客、门阀子弟们惊呼,皆盯着湖畔凉亭中,那一具千疮百孔、残着幽幽阴雾的尸骸。
买命钱贴巴在地上。
………………
小佛堂。
撕扯在一起的和尚与道士,齐齐一止。
二人连同大祭司一起,朝着某处看去,都在皱着眉头,异口同声:
“又是五鬼?”
鼻青脸肿的小和尚神色很不善:
“来昭觉寺中行恶事,当真好大的胆子,还敢逃?真当贫僧好欺负不成?”
他忿怒,禅杖入手,钉入了虚空,要将那五只溜走的鬼手都钉落下来,可却又生生止住动作!
五只大邪祟探来的手中,共同举着一张白纸。
小和尚定睛一看。
纸上,写着两行字。
第一行是诗,为‘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
第二行则是‘随他们去’。
和尚色变,站定身形,目视虚无中,鬼手消失不见,这才执礼,郑重做拜。
他恭诵道:
“昭觉寺,敬遵菩萨法旨。”
大祭司神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老道士则满脸错愕:
“菩萨?登了堂、飞了升的佛仙?我方才怎么好像窥到了我宝贝徒儿的身影?”
大祭司轻声一叹:
“如今,你可知这一滩浑水有多深了吗?”
老道士沉默片刻,咧嘴一笑:
“我观那法旨上的字,死气森然,这是个快圆寂的菩萨吧?”
说着,他没去管怒目而视的小和尚,佝偻着腰背,双手背负在身后,淡淡道:
“老道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道门大宗,登不得堂,飞不得升,成不了仙。”
“不过,倒是宰过仙人呢。”
“这水再浑,你王道陵都敢趟一趟,我又如何不行?”
大祭司和小和尚默然,这才想起来。
世人皆道武当郭君宝曾经荡魔一甲子,游走山河六十年,九过山门而不入,可知道真相的却寥寥无几。
哪里是荡魔一甲子?
分明是便是追杀一位飞升仙人,追杀了六十个年头,绕着天下跑了九大圈,最终斩之——途中,顺手荡了些邪魔外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