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指引盗寇入太行

肆无忌惮发泄了一整日的暴雨终于停歇。

烟消雾散,只余下几缕残云,挂在暗黑色的天际。

无数火把燃起,照得下曲阳城头城下一片透亮,当张阙带着一身未干的湿漉抵达的时候,抢先被这股光明闪了一下眼睛。随后,心中又是一悚。

只见下曲阳城前,自李燮、郭典、冯巡三位两千石开始,各部军中将佐吏员,齐齐肃立,竟是列队等候张阙的到来。

张阙哪里敢托大,当即下马,然而不等张阙开口说话,城内外就猛然爆发出了一阵兴奋的呼啸,不知道多少或是忙着打扫战场,或是忙着收缴俘虏的汉军,纷纷停下手头事务,振臂欢呼。

呼声不绝于耳,四面八方传开,在周遭平原跌宕不止。

张阙有些发愣,但更多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随之而来的则是泰然,这般相迎阵势,这些欢呼声,自己当之无愧!

“公高,若非有你,这下曲阳也不知道何时能下!”李燮快步上前,相隔十余步,就抢先施礼,言语之中更带着浓浓的感慨。

张阙谦虚一笑,还礼之后,便有些着急的问道:“听闻张宝已死?”

“正是。”郭典捋着胡须,脸上露出了从未见过的轻松神情,伸手指向城头,那里正悬挂着一枚血肉模糊的首级。

“彼时城内黄巾余孽尚且依仗瓮城顽抗,而当他们见到张宝人头与那面地公将军大旗之后,直接不战而溃,束手而降了。这枚人头堪称大功!”

张阙没有问郭典是谁人杀的张宝,因为他早已经看见了那高昂着头,宛如熊罴的张飞!

郭典也顺着张阙目光,对着张飞颔首赞许,“张君侯麾下果然人才济济!”

然而,张阙脸上并没有喜色,他的目光已然离开张飞,落在与其并肩而立的关羽身上,眉头一簇,露出了几分忧色。

张阙担忧的自然不是关羽拦不住张纯,毕竟单看眼下张纯不知所踪,关羽神情淡然,结果如何自然不言而喻。他所担忧的是——关羽会不会下手太重,杀了张纯!

或许是看出了张阙心中所想,关羽没有理会几位府君尚且还在和张阙攀谈,并非他这个小小屯长能够插话的好时机,而是径直上前,微微拱手说道:“君侯放心,张纯没死,我只是送了其人一程,让他早些回中山而已。”

闻得此言,张阙稍稍放心,然而关羽的下一句话却又让其心神提了起来。

“不过,除了张纯,他所率领的部众,我却是杀了不少,不知道是否犯了军律,还望君侯恕罪。”关羽口里说着恕罪,实则依旧一脸平静,根本看不出半点惊惶或者担忧。

张阙这才彻底安心,摆了摆手,“那些人跟随张纯意图作乱,杀之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一旁的李燮等人听得满头雾水。

什么没杀张纯?什么意图作乱?什么阻其部众?这都什么和什么?

见状,张阙便将自己对于张纯的判断,以及其人果真带兵回转,相劝不听,意图坐收渔翁之利,等等诸事,向这些府君全盘托出。

霎时间,是听得众人惊诧不已,皱眉不断。

“既如此,为何要放走张纯!就该杀了他,将其枭首,一同挂在这城头,以儆效尤!”郭典冷哼一声,他对态度模糊暧昧的张纯早就心怀不满,此时听得这些事情,哪里会有好话出口。

张阙有些无语的瞥了郭典一眼,张纯可是堂堂的一国国相,两千石啊!哪里是随意能杀的,若是自己如董卓、卢植一样手持天子节杖,那还好说。可自己现在却只是个空头主帅,洛阳发来的天子诏令尚未送到,上面究竟怎么写的,还未可知呢!更遑论,自己手上根本没有张纯谋反的确凿证据。

事实上,细究起来,阻拦以及防范张纯,不过是张阙依照后世史书记载,提前做出的预判!毕竟张阙也不能确定,几年后会联合乌桓造反的张纯,现在是否已经有了反心。

所以他才会交待关羽先出言相劝,以此观察张纯意图,再做决定。

李燮自然也看出了其中利害,轻轻扯了扯郭典,制止了他余下言语,轻咳一声,抢过话头,“张纯心怀叵测,岂能继续担任中山国相之职?吾等必须联名上疏,参其意欲谋反,送入廷尉治罪!”

张阙点了点头,正好下曲阳战事结束,众人也要写奏疏向洛阳发捷报,把张纯之事加在尾部,想来中枢肯定会从严从速处理。

“张纯反相已现,诸位就不怕他直接举兵叛乱吗?”说话的是冯巡,常山国和中山国,互为邻居,紧紧相依,作为常山国相,他当然心怀惴惴。

然而,不止是张阙、郭典,就连李燮听了这话都失笑起来,他拍了拍冯巡臂膀,安抚道:

“冯府君啊,吾等现在兵力几近七万,又携有大胜,士气高昂。张纯若是敢反,吾等顷刻就能提兵北上,须臾将其剿灭。他这等心思鬼祟之徒,岂是傻子。以我看来,他现在肯定已经弃国亡逃了!”

……

“纯弟,事已败露!你怎得还不肯放弃?难道非要连累得我们渔阳张氏,族灭人亡吗?”

中山国,毋极县,张举对着一身狼狈,面色惨白毫无颜色的张纯,苦苦相劝。

“放弃?幼稚之言!”张纯伸手按住张举肩膀,死死盯着他的双眼,“你以为张阙那些人会轻易放过我们吗?他们弹劾我的奏疏肯定会马不停蹄的送往洛阳,届时不但是我,就连兄长,你这个前泰山相也逃不脱干系!而你我一旦下狱受罪,我们渔阳张氏还有希望吗?边郡那些世族,个个如狼似虎,岂会放过这等瓜分我们张氏的良机?”

“天下局势,如浪潮奔涌,不进则退!”张纯收回双手使劲揉了揉脸,拍打出了几分血色,拧着一张脸说道:“既然已经一脚踏进这个泥潭,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这……”张举看着张纯赤红的双眼,无言以对,心中却哀苦不已,自己只是想回老家啊,怎么稀里糊涂间就上了张纯的贼船?

好半晌,张举才平复了心情,艰难开口询问道:“那纯弟,你现在有什么计划?总不能是据国起义吧?虽说中山国人口有六十余万,算得大郡,但是仓促之间能募得多少兵力?要知道,下曲阳那十万汉军可就近在咫尺!”

“哼,我当然没那么傻,我为中山相不过短短一年,根基未深。中山那些世家豪族,并不会跟随我,共襄大业。”张纯缓缓踱步,脸上露出几分冷意,“只怕我一露出逐鹿天下之意,这些人立马就要绑了我去领功。”

“那……”

“我们的根基在渔阳,在幽州,更在乌桓身上!”张纯突然站定,脸上冷意转为了一抹诡异神色,“恰好楼班死在汉军手中……死的好!”

“楼班不是丘力居的独子吗?”张举瞪大了眼睛,心中一念闪过,“你是故意的?想要以他之死,来裹挟辽西乌桓?”

“谈何故意……”张纯眼眸一缩,又回忆起了那红脸大汉,纵马捅刺的雄姿,脸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刺痛的锐气。一时之间心神震荡,居然难以说话,好久,才干涩的咽了口唾沫说道:“只能怪其命不好,丘力居原本派来率领这支骑军的是他侄子塌顿,结果楼班非要抢着来,说是要见识一下中原风华……兄长,你说这不就是命吗?”

“丘力居老年得子,对楼班甚是宠爱,一旦得知他身死,必然会起兵报复。”明白自己下不了贼船的张举,到了此时,也开始替张纯,或者说是自家性命安危谋划分析起来了,“而这,正是我们的有力臂助!所以,我们应当马上弃国而走,迅速回到渔阳。先招揽旧部故人,然后再联合乌桓,甚至于,还可以勾连幽州黄巾!”

“没错!”张纯欣慰的对着张举点头,“兄长不愧是我们这辈最为秀出之人,果然有智计!”

张举尴尬笑了两声,却也不再迟疑,转而匆匆起身,“事不宜迟,得趁着下曲阳汉军来之前迅速启程。你我麾下还有部曲将近四千,亦是一股不俗战力,可以先诓骗他们北上剿灭黄巾,待入了幽州地界,就由不得他们了。”

“兄长且慢……”张纯轻轻按住张举肩膀,似笑非笑的说道:“既然要逐鹿天下,财帛金银自然不可缺少,我们又怎能弃毋极这座宝山而不取呢?”

“你是指…毋极甄氏?”张举眼皮一跳,说出了毋极乃至整个中山最为知名的世家大族。

“正是!”张纯露出几分兴奋,“甄氏世袭两千石,百年以降,传承不衰,家资丰厚!现任家主甄逸曾任上蔡令,不久前因病致仕,乃是个迂腐文人,根本不堪一击。”

兴奋过后,张纯神色马上阴鸷了起来,“除了甄氏之外,毋极县城之中,还有不少大族豪右。我们大可以放纵麾下部曲劫掠。只要犯下此事,那些兵卒军士就只能死心塌地追随吾等了。”

张举这下不止是眼皮跳了,整张脸都抽搐了起来,看着张纯,根本无言以对。

……

是夜,火光和嘶喊,点燃了原本平静的毋极县。

城中冠族甄氏首当其冲,在张纯的率领下,嗷嗷叫的兵卒们破门而入,其后肆意劫掠,随之而起的自然就是杀戮。

缠绵病榻许久的甄逸在仆从的搀扶下艰难起身,还未走到大堂,就被一横冲直撞的无名小卒随意踹翻,原本还能坚持两年的寿命,顿时一命呜呼。

而他临死之前,却只能无力的将手伸向宅邸后院,那里住着他的家眷,一妻三子五女,其中最小的女儿,刚满一岁,甚至还未给她取名!

张举在甄逸身边蹲下,看着他身下漫出了浑浊黑血,神色古怪,也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周遭火光摇晃,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喊声和脚步声,兵卒们怀里塞着金银铜钱,肩上扛着帛锦,像是忙碌的蚂蚁一般,在这处已经剥开外壳,露出肥美果肉的法外之地,尽情的攫取。

“嘭!”

一队兵卒用力踹着通往后宅的大门,其中一人兴奋的叫嚷道:“快,快,里面有好东西!我就是毋极人,早就听说甄逸之妻,张氏乃是常山第一美人!平日想看都不得看,如今正好见识一番!”

几名浑身裹着厚厚实实,也不知道怀里揣了什么物事的兵卒,闻言之后,立时躁动,踹着大门的力气愈发大了起来。

一股股土尘顺着震动从门框边沿簌簌掉落,俨然已经是摇摇欲坠之势。

与此同时,大门后面也隐约传来了低沉的抽泣声。

这抽泣声仿佛催化剂一般,令得兵卒们更加心痒难耐。

便在此时,如孤魂野鬼到处飘荡的张举忽然出现,声色俱厉的呵斥道:“去别处抢!这里不许动!”

已经抢得双眼赤红的兵卒,心中燥火正旺,怎么可能因为张举轻飘飘一句话,就甘愿舍弃。

然而,一支出现在张举身后的甲士,却如冷水一般浇灭了这些兵卒的心火,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如鸟兽一般四散离开,另寻他处,继续劫掠。

“小小兵卒也敢来与我们抢食!”一名屯长模样的军官轻蔑的笑了一声,随即谄媚的看向张举,“还得是府君,知道哪里最为富庶!在下替府君开门!”

说着这屯长便要伸手去推那扇大门,谁知道,张举却横移了一步,堪堪挡住了屯长。

“我说过了这里不许动,你没听到吗?”

屯长一时愣住,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脸上笑容更加洋溢,“府君容禀,小子们知道轻重,这后宅里面的大头自然归府君,便是那个甄逸妻子,也都归府君,我们肯定不敢觊觎,只求余下那些财物……”

“走,其他地方随便你们抢,唯独这里谁也不许动。”张举摆了摆手,眼看着面前屯长不动,顿时吹胡子瞪眼起来,“怎得,我的号令不管用?还是说,要我去将吾弟唤来?”

屯长眯着眼睛想了半晌,最后嘿嘿一笑,终究是带人离去了。

这场混乱的劫掠不止发生在甄府,早已经蔓延向了整个毋极县。

火光汹汹,一夜无安。

待到翌日清晨,鲜红的朝霞,昭示着昨夜的血腥。

“兄长,就这么在门前守了一夜?”

张纯打了个哈欠,上下打量着神色疲倦,肩头衣角都沾着露水的张举。

张举双眼无神的看着张纯,好半晌才说道:“我与甄逸曾同期为郎,也算是有几分同僚情谊,既然保不住他的性命和家资,难道连他的妻儿也保不了吗?”

张纯嗤声一笑,嘲讽的言语到了嘴边,却又兀自咽了下去,最后凑近张举耳边说道:“兄长以为自己是在行善,但是别人可不一定领情,信不信,他们心中必定是连你也一起痛恨!”

“我自己问心无愧即可!”张举梗着脖子,声音沙哑。

“问心无愧?”张纯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笑话一样,忍不住狂笑起来。

笑了不知道多久,张纯忽然变脸,正色说道:“得马上启程回幽州了,不然消息传出去,下曲阳的汉军片刻就要抵达。”

张举目光一垂,转身看了一眼后宅虽然摇摇欲坠,但终究没有被人打破的大门,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无声叹了一口,缓缓挪动自己沉重的脚步。

可是,没走几步,却又被张纯拦了下来。

“兄长你就不必着急着回渔阳了,我另有一个关键之事,交予兄长去办!”

张举失神的眼眸慢慢聚焦,只见张纯嘴角一勾,轻声细语。

“我听闻常山真定有一人名唤褚燕,合聚少年为群盗,部众有万余人,往来于太行山中。此等人物,不正是吾辈现成的部曲吗?”

“我希望兄长能够入太行山,指引这些少年,以为我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