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风暴过境,暖阳初融

医院的安全通道楼梯间,总是带着一股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阴冷潮气。惨白的光线从布满灰尘的小窗透进来,勉强照亮一级级冰冷的水泥台阶。苏眠追出来的时候,心跳得像擂鼓,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被放大,发出“噔噔噔”的回响。

她终于在下一层的拐角处看到了陆景深。

他背对着她,高大的身躯几乎是嵌进了那冰冷的墙壁里,肩膀不易察觉地微微起伏着。他没有看她,甚至没有给她一个侧影,只是用后脑勺对着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气息,比这楼梯间里的空气还要冷上几分。空气里,只剩下他压抑着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像是挣扎,又像是疲惫到了极点。

“景深……”苏眠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显得有些发飘,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陆景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整个背影都绷紧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从墙壁的方向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的暴躁和……显而易见的痛苦:“别过来……让我一个人待着。”

这声音里的拒绝和疏离,像无数根细小的冰刺,扎得苏眠心口发疼。但她只是顿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停下。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被她刻意放轻了许多。

“我不走。”她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你不是故意要对大家发脾气的,更不是故意要……那样对我说话的。”她顿了顿,艰涩地补充,“王主任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他那个人什么样,大家都清楚,他就是故意挑衅,想看你失控。”

这话似乎触动了他某个极度敏感的神经。陆景深猛地转过身来!

苏眠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面对着她,眼眶是通红的,那双平日里深邃冷静、仿若寒潭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有失控后的懊悔,有对自己无法掌控身体的愤怒,有被窥破脆弱的难堪,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自我厌恶和恐惧。

“你都看到了?!”他的声音不再是冰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绝望地求证,“我刚才那副样子……是不是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我他妈……”他猛地抬手,双手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插进自己浓密的黑发里,痛苦地弯下腰,额头几乎要抵到冰冷的扶手上。

看到他这样,苏眠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再也顾不上什么距离和他的抗拒,快步上前,伸出双臂,从他身后,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紧紧地抱住了他颤抖的身体。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更加僵硬,肌肉紧绷得像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狠狠推开。

但苏眠没有放手。她把脸颊紧紧贴在他宽阔却因为极度紧绷而显得有些硌人的后背上,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的声音放得无比轻柔,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是疯子,景深,你从来都不是。”

“你只是……太累了,压力太大了,弦绷得太紧了,才会被那些负面情绪暂时影响。”她闭上眼睛,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他周身的寒冰,“你不需要时时刻刻都那么坚强,不需要永远都扮演那个无所不能的陆教授。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伪装,可以脆弱,可以……像现在这样,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释放出来。”

陆景深的身体,在她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话语中,那种极致的、仿佛随时会炸裂的紧绷感,似乎开始一点一点地瓦解。他紧握着的、指节泛白的拳头,在身侧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僵硬挺直的脊背,也似乎不再那么对抗,而是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卸力的松弛。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苏眠这才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密布,下颌线紧绷着,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苍白和失控后的疲惫。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感激,有依赖,有羞耻,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脆弱。

然后,他伸出手臂,猛地将苏眠紧紧回抱入怀中。

这个拥抱,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试探,没有克制,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寻求救赎般的用力。他将头深深地埋在苏眠的颈窝里,像一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那令他安心的气息和温度。苏眠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皮肤上,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狂乱而沉重的跳动。

“我……我差点又……变成‘他’了,苏眠……”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苏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闷闷的声音才从她颈间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后怕与无助,“我不想变成那样……我控制不住……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更不想……伤害你……”

“我知道,我知道。”苏眠的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抬起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他的背,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抚着他,“你没有伤害到我,一点都没有。别怕,景深,别怕。”

她微微推开他一点,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目光坚定而充满力量:“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就像我们说好的,我们去找最好的医生,寻求最专业的帮助。你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有我陪着你,我们一起面对,一起把它克服掉。”

这一次,陆景深没有再抗拒,也没有再犹豫。他看着苏眠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温暖的爱意,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动摇和退缩。他知道,她是认真的,她是真的愿意陪他走这条艰难的路。内心那块因为恐惧和羞耻而冻结的坚冰,终于彻底融化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郑重地、清晰地点了点头。

“好。”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许下最神圣的誓言,“我们……去找医生。”

这个承诺,像是一道金色的阳光,终于穿透了层层乌云,照亮了两人之间那片因为风暴而暂时变得阴霾的天空。苏眠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她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眼角眉梢都带着雨过天晴的轻松和喜悦。

然而,会议室里的那场风波,并不会因为主角的离场而轻易平息。陆景深当众失态、严厉斥责年轻医生,以及王明辉那句阴阳怪气的、意有所指的话,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注重人际关系和声誉的医院内部激起了层层涟漪。

各种版本的猜测和流言蜚语,开始像病毒一样,在私下里悄悄蔓延开来。有人说陆景深恃才傲物,性格缺陷严重,根本不适合在高压环境下工作;有人添油加醋地说他因为接手高难度手术,精神压力过大,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心理问题,甚至可能影响手术判断;更有甚者,将矛头直指苏眠,恶意揣测她和陆景深之间存在不正当关系,说她仗着陆教授的“特殊关照”,才能一个实习生就参与到如此核心的项目中来,言语间充满了嫉妒和诋毁。

一时间,苏眠和陆景深都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的压力。走在医院的走廊里,总能感觉到背后那些若有若无的指指点点和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苏眠还好,她脸皮厚,加上心思坦荡,对这些嚼舌根的言论并不十分在意,顶多觉得有些烦人。但她却不能不担心陆景深。他本就内心敏感,骄傲又脆弱,这些伤人的流言蜚语,无疑会像一根根毒刺,扎进他好不容易才愿意敞开一点的心防里。

“别担心我。”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忧虑,在一个只有两人的午后茶歇时间,陆景深握住苏眠正在搅拌咖啡的手,语气尽量显得平静无波,“这些年,比这更难听的话,我也不是没听过。只要你还在我身边,相信我,其他的……我不在乎。”话虽这么说,苏眠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被刻意压抑下去的阴霾和疲惫。

而王明辉,显然不会放过这个打击竞争对手的大好机会。他果然如同苏眠预料的那样,立刻将陆景深在会议上的“严重失态”添油加醋地汇报给了院领导,并且着重强调了陆景深当时“情绪极不稳定”、“近乎失去理智”的表现,极力暗示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可能已经不再适合承担像那台联合手术这样高风险、高压力的重要工作。

很快,苏眠就从相熟的护士长那里隐约得知,医院高层确实在小范围讨论,是否需要暂时调整陆景深的工作安排,甚至考虑更换那台高难度手术的主刀人选。

这个消息让苏眠心急如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外科医生的手术台,就是战士的战场,是他们实现自我价值、证明自身能力的最重要阵地。尤其是对陆景深这样将医学事业视为生命的人来说,如果真的剥夺了他主刀的权利,那对他将是毁灭性的打击,甚至可能直接摧垮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寻求改变和治疗的勇气!

“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被动挨打,任由王明辉他们泼脏水!”当晚,在陆景深的公寓里,苏眠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站起身,在客厅里焦躁地踱步,脸上写满了愤怒和决心,“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反击!”

陆景深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眼神复杂。他下意识地想把她从这场风波里摘出去,他习惯了独自承受所有的明枪暗箭,不习惯将自己珍视的人也拖入这泥沼之中。“苏眠,这是我的事,我自己处理就好,你不要……”

“不!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苏眠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容置疑的强硬,“从我们决定在一起,从你告诉我一切开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是一个整体!王明辉这次明摆着是冲着你来的,但难道其中没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嫉妒我们、想把我也拉下水吗?我们必须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看着苏眠那双燃烧着火焰般决心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份为了他而不顾一切的坚定,陆景深的心中,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暖流,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和孤军奋战的疲惫感。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眼底重新燃起了那份属于顶尖外科医生的冷静和锐利。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们一起面对。”

他们迅速制定了应对策略。

首先,陆景深没有选择逃避或辩解,而是主动找到了主管医疗业务的副院长,坦诚自己近期因为接手高难度手术,压力确实过大,导致在会议上出现了一时的情绪失控,并为自己当时的失态行为向所有受到影响的同事表示诚恳的道歉。同时,他也明确表示,自己已经深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并正在积极寻求专业的心理疏导和自我调节,有信心调整好状态,绝不会让个人情绪影响到接下来的重要工作。他这种不推诿、勇于承担责任并且展现出积极解决问题态度的坦诚,反而让几位原本对王明辉说辞有些动摇的院领导,对他重新产生了信任和改观。

与此同时,苏眠则利用自己在实习期间与各科室护士、以及一些低调的行政人员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不动声色地侧面了解和收集了一些关于王明辉近年来在工作中存在的、虽不致命但足以影响其声誉的问题证据——比如,几次将有风险的手术推给年轻医生,自己却抢着做一些把握大、容易出彩的手术;比如,在一些医疗耗材的使用上存在不规范记录等等。苏眠并没有选择直接将这些证据曝光,那太过激烈,也容易引火烧身。她只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一种“无意间听说”的方式,将其中几条相对确凿、又不易追查到信息来源的信息,透露给了院里一位以刚正不阿著称、并且与陆景深私交尚可的纪检部门负责人,点到即止,引而不发。

几天后,医院内部关于是否要调整陆景深工作的讨论,便悄无声息地平息了。陆景深依旧是那台高难度联合手术的核心主刀之一。而王明辉,则因为被人匿名举报其在耗材管理和手术安排上存在“作风问题”,被纪检部门约谈了几次,虽然最终没有查出什么可以一锤定音的大问题,但也足够让他焦头烂额、灰头土脸一阵子,暂时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针对陆景深。

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虽然让两人结结实实地经历了一番波折和考验,却也像一场恰到好处的淬炼,不仅没有离间他们,反而让他们之间的信任和羁绊变得更加牢固。在共同抵御外部的风雨时,他们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彼此就是对方最坚实的依靠和最温暖的港湾。

傍晚时分,夕阳的金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整洁的办公室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眠正在低头整理着下午查房的病历记录,忽然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轻轻环住了她的腰。熟悉的、带着淡淡雪松气息的体温包裹了她。

“谢谢你,苏眠。”陆景深把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经历了风雨后的踏实和暖意。

苏眠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双手顺势环住他的脖颈,微微踮起脚尖,迎上他低垂的、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和温柔的目光,在他削薄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却无比珍重的吻。

“傻瓜,”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清脆悦耳,“我早就说过了,我们是一体的。”

陆景深低头看着她,眼中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他知道,只要这个女孩还在他身边,用这样坚定而温暖的目光看着他,那么无论未来的道路上还有多少荆棘和黑暗,他都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去跨越。

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是预约好的、本市最权威的心理治疗中心发来的提醒信息。

陆景深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抬头,对苏眠露出了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笑容。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充满未知,但阳光,已然冲破阴霾,温柔地照亮了他们携手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