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风雨同舟,初探疗愈

自那天在办公室里,陆景深将自己最深的隐秘和盘托出,而苏眠选择了全然的拥抱与接纳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经历了一场淬炼,沉淀下来一种更为坚韧和深刻的质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温馨的平衡感,既有秘密揭开后的坦然与轻松,也有共同面对未知挑战的谨慎与决心。苏眠不再像以前那样,费心去猜测陆景深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忽冷忽热背后隐藏着什么,而是学会了用一种更细腻、更敏锐的感知去观察他,捕捉他情绪海洋里每一丝细微的涟漪。

陆景深的变化更为明显。他在苏眠面前,卸下了那层厚重的、几乎成为本能的冰冷铠甲。虽然言语依旧简洁,不善表达浓烈的情感,但紧绷的神经却明显放松了许多。他不再刻意压抑自己,偶尔会流露出一些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柔软,像一只习惯了孤独的猛兽,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休憩的角落。他开始尝试着,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和苏眠分享一些关于“另一个他”的、零碎的信息片段。

“‘他’……好像比我更喜欢吃甜的。”一次两人在家吃饭,面对苏眠做的甜点,陆景深犹豫了一下,低声说。

“上次你出差,‘煤球’好像更愿意让‘他’抱。”另一次,他们在楼下喂那只已经混得很熟的流浪猫时,陆景深看着与猫咪互动自然的自己(事后苏眠告诉他是“另一个他”出现过),若有所思地说道。

甚至有一次,苏眠在陆景深书房的某个抽屉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包装得很可爱的、她之前提过一次很喜欢的小牌子护手霜,而陆景深本人对此毫无印象,最后只能归结于,“大概是‘他’买的吧。”

苏眠像一个极其耐心、极其细致的拼图玩家,将这些关于“另一个他”的、看似无关紧要的碎片信息一一收集起来,珍藏在心里。她努力地将这些碎片拼凑、组合,试图更全面、更立体地去理解陆景深那复杂而深邃的内心世界。她知道,无论是冷静自持的主人格“陆景深”,还是那个更外放、更感性的次人格“他”,都是构成眼前这个男人的重要组成部分。

与此同时,苏眠也没有停止行动。她利用自己的专业背景和医院的资源,悄悄查阅了大量关于解离性人格障碍(DID)的最新研究文献和治疗方案。她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DID的形成往往与个体在童年时期经历的、无法承受的、持续性的严重创伤紧密相关,是大脑为了在极度痛苦中保护自身核心意识不至崩溃而产生的一种复杂的防御机制。治疗这个病症,注定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不仅需要顶尖的心理医生进行专业的心理干预和必要的药物辅助,更离不开身边最亲近的人给予的、持续不断的、坚如磐石的理解、耐心和支持。

“景深,”一个阳光和煦的周末午后,两人难得没有工作安排,一起窝在陆景深公寓宽大舒适的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电影情节舒缓,光影在墙壁上跳跃,气氛温馨而宁静。苏眠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我们……要不要考虑一下,去找个专业的心理医生看看?”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陆景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伸手拿过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被隔音玻璃过滤得有些模糊的车流声,以及两人清晰可闻的心跳。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神有些闪烁不定,像是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挣扎,最终,他偏过头,避开了苏眠的目光,低声说道:“我……我应该能控制住。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的语气里,有逞强,也有不易察觉的恐惧。

苏眠的心微微一沉,但她没有放弃。她轻轻挪动身体,靠近他,然后伸出手,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没有抽回。“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也很坚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柔,像羽毛拂过心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但是,景深,生病了就需要看医生,这并不可耻,就像感冒了要吃药,骨折了要打石膏一样。心理上的疾病,也需要专业的帮助。”

她停顿了一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细微颤抖,继续说道:“专业的医生能帮助我们更科学、更系统地了解你的情况,找到最适合你的应对方法,不是吗?我查过很多资料,DID虽然复杂,但通过长期、系统的心理治疗和必要的支持,人格整合或者达成内部和谐共处,是有可能实现的。我们……至少应该去尝试一下,为了你,也为了我们,好吗?”

陆景深缓缓转过头,终于迎向了苏眠的目光。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怜悯或是嫌弃,只有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关切、鼓励和深沉的爱意。这目光像一把温柔的手术刀,精准地剥开了他层层叠叠、坚硬如铁的心理防线,触及到他内心最深处那份对治愈的渴望,以及对被“治好”后可能失去一部分自我的恐惧。他害怕面对那些痛苦的回忆,害怕被贴上“精神病人”的标签,害怕治疗过程中的未知和可能的失败……但苏眠的话,以及她眼中那份不离不弃的坚定,像一颗强效定心丸,注入了他枯竭已久的勇气。

“我……我考虑一下。”最终,他艰难地、低声地说道。这短短的五个字,对他而言,却像是跨越了一道鸿沟,是一个无比巨大的进步。

苏眠的脸上立刻绽放出释然的、明亮的笑容,她没有再步步紧逼,知道此刻需要给他空间和时间。她只是将头轻轻地、依恋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像只找到了最安心的依靠的小动物:“好,我们不急,你慢慢想,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准备好了,我们再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陪着你。”

这份恰到好处的体谅和无条件的耐心,让陆景深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下来,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伸出一直僵硬的手臂,将苏眠紧紧地、用力地拥在怀里,仿佛要将她的纤细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感受着她身体的柔软和带来的、足以抵抗全世界的安心与力量。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医院最近接诊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合并罕见脑血管畸形的患儿,手术难度极高,风险巨大,需要心外科、神经外科、麻醉科、重症监护等多科室顶级专家联合攻关。陆景深作为心外科的绝对权威和主刀医生之一,自然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核心重任。

连日的高强度工作、一次次的方案论证、与各科室的反复沟通协调、以及面对那个脆弱小生命所带来的巨大心理压力,像一根无形的弦,在陆景深的神经里越绷越紧,几乎达到了断裂的边缘。他睡眠严重不足,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强撑着的紧绷感。

这天下午,一场关于最终手术方案细节敲定的多学科讨论会正在紧张激烈地进行。会议室里气氛严肃,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各科室的专家教授们围绕着几个关键的技术难点各抒己见,争论不休。陆景深坐在主位,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冷静地分析着每一种方案的利弊和潜在风险。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处理着海量的信息。

然而,就在讨论进行到最关键的一个环节,需要核对患儿最新的几项生理指标数据时,一位刚刚轮转到科室不久、经验尚浅的年轻住院医生,因为过度紧张和巨大的压力,汇报数据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但在这个情境下却显得格外刺眼的口误。

放在平时,以陆景深的性格,或许会立刻、毫不留情地指出错误,语气严厉,但通常还能保持基本的理性和对事不对人的原则。可今天,或许是连日累积的压力和疲惫终于冲垮了他一直勉力维持的堤坝,他的脸色在听到那个错误数据的瞬间,骤然变得极其难看,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眼神陡然锐利如冰刀,声音更是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几乎能将空气冻结:“这点基础数据都会弄错?!你是怎么通过考核进我们科室的?如果现在是在手术台上,你报错一个数据,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是不可挽回的灾难!一条人命!”

这突如其来的、夹杂着巨大怒火和强烈压迫感的严厉斥责,像一声惊雷在安静的会议室炸响,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整个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那位年轻医生更是被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拿着文件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完全手足无措,连一句解释或道歉都说不出来。

苏眠当时作为陆景深的助手,也列席了会议,坐在他侧后方。在陆景深开口的那一刻,她的心就猛地“咯噔”了一下,一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太了解他了,这已经不是平常那个虽然严格、追求极致,但依然保留着专业风度和底线的陆景深了。此刻的他,眼神里燃烧着近乎失控的怒火,语气里的尖锐和刻薄,更像是……那个被巨大压力逼到极限、完全被负面情绪裹挟、甚至可能……是“另一个他”在情绪激动下短暂浮现的征兆!

果然,接下来的会议进程印证了苏眠的担忧。陆景深的表现越来越反常。他对每一个细节都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对其他专家的不同意见表现出极度的不耐烦和攻击性,言语尖锐刻薄,完全失去了往日那种沉稳、理性、令人信服的权威风范。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几位德高望重、资历深厚的老教授试图开口缓和一下气氛,或者提出一些建设性的缓冲意见,都被他毫不留情、甚至带着明显不尊重的态度给硬生生怼了回去。

苏眠的心揪得紧紧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知道,他一定是到了临界点了。是连日的疲惫和巨大的压力,让他内心的防御机制出现了裂痕,情绪失控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下去,这不仅会严重伤害到在场的同事,破坏团队协作,更重要的是,这会深深地伤害他自己,加剧他的自我厌恶和病情。

趁着会议中场短暂休息,大家起身活动、低声交流的间隙,苏眠找准一个机会,快步走到依旧端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地看着文件的陆景深身边。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和担忧:“景深,你……你还好吗?你看起来非常累,脸色很不好。要不要……先暂停一下,出去透透气,休息一会儿?”

陆景深像是被她的声音惊扰,猛地抬起头。那双看向她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陌生而冰冷的疏离感,像淬了寒冰,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和戒备:“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冰冷的、几乎是刻意伤人的语气,像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从头到脚浇在苏眠心头,让她瞬间遍体生寒。但仅仅一秒钟的怔愣后,她没有被这意料之中的抗拒推开。她知道,此刻对她说话的,可能并不是那个清醒理智的陆景深,而是他被痛苦和压力激发出的一部分。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刺痛和委屈,让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温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的语气说:“景深,看着我。”

她伸出手,不顾一切地,轻轻覆在了他放在桌面上的、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背上。触感冰凉刺骨,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你真的太累了,你需要停下来,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这个手术方案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我们可以稍后再接着讨论。现在,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最重要。”

她的触摸,她的声音,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坚持,似乎像一缕微弱的阳光,穿透了他此刻周身笼罩的浓重阴霾,起到了一点点作用。陆景深眼中的寒冰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缝,他看着苏眠那双写满焦急和关切的眼睛,紧绷得如同石刻般的嘴角线条,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但他内心那份强烈的、想要将所有人推开的冲动,以及对失控状态的恐惧和羞耻感,仍然占据了上风。他猛地、近乎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苏眠踉跄了一下。

“我说过,我没事!”他的声音压抑着,像困兽的低吼。

就在这气氛剑拔弩张、尴尬到极点的时刻,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坐在斜对面的、心外科另一位与陆景深向来在学术观点和资源上存在竞争、关系不和的副主任医师王明辉。他端着茶杯,嘴角噙着一抹幸灾乐祸的、看好戏似的笑容,慢悠悠地开口了:“哎呦,陆教授这是怎么了?最近压力太大,这脾气都快控制不住了?不过也是,这么高难度的手术,主刀压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目光在陆景深和苏眠之间扫来扫去,“苏医生倒是对陆教授关心得很呐,我看你们这关系……可不一般呐。难怪苏医生年纪轻轻,就能跟进这么重要的项目……”

这话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和污蔑,更是火上浇油!陆景深的脸色瞬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眼中刚刚有了一丝松动的寒冰再次凝结,并且变得更加森寒、锐利,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苏眠心中警铃大作,正想立刻开口反驳王明辉这恶意的中伤,维护陆景深和自己的清白。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陆景深却突然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甚至没有再看王明辉一眼,只是用一种极其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会议室里神色各异的众人,然后用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今天的会就先到这里。手术方案的最终细节,我会整理好,稍后邮件发给大家。”

说完,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给苏眠,径直转身,迈着僵硬而快速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留下满室的愕然、尴尬和低低的议论声。

看着他那决绝得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苏眠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她知道,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这次的“失控”,恐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会议室里,其他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而始作俑者王明辉,则端着茶杯,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阴谋得逞般的得意笑容。

苏眠已经完全顾不上去理会别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也顾不上去跟王明辉理论。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必须立刻找到陆景深。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尤其是在他情绪如此不稳定、可能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担忧和酸楚,立刻转身,也快步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