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再见海瑞

秦益继续问了几句，见海瑞死活不肯让步，于是冷哼道。

“海知县，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威坪银矿这么大的饼，你们淳安恐怕吃不下吧？”

“哦？那不知秦御史想怎样？”

“没想怎样，想来淳安刚遭大灾，春时还要种地，人手肯定不够，白送海知县几十个矿监如何？”

闻言，海瑞彻底明白了对方的目的。

威坪银矿的产出并不是全留在淳安，相反，淳安本地能拿到十分之一，都是看在了高拱的面子上，其他的都会被朝廷来的太监收走，进皇帝的內帑，用于奖赏将士，赈灾买粮等事宜。

总之，落不到严党手里。

秦益的任务，就是把严党的人安插进矿场，从源头截流。

（注：明朝某皇帝很喜欢将身边太监安插在矿场，以此扩充內帑。）

反正矿场的产出又不是固定的，谁也说不了什么。

“海知县，想来你也知道里面的门道，这样吧，我们这边儿给你这个数，怎么样？”

说这，秦益伸出两根手指头，示意愿意将两成利润给海瑞。

这个数字真不小了，恐怕有上万两之数！

说实话，这种事情风险很低，毕竟上面有人遮掩，几乎全大明九九成的知县都会答应。

但是秦益没想到，他遇到的，恰恰是那一分刚正不阿的清正之臣！

海瑞放下筷子，让人将饭菜端了下去，正当秦益以为他要上山珍海瑞的时候，海瑞一把直接把整个桌子都掀了！

“超凸(艹皿艹)！”海瑞脸色漆黑，指着这家伙骂道。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官员，我大明才会沦落至此！”

秦益被吓得失了神，这么多年了，还没有那个下级官员敢这么和他说话！

“海瑞，你疯了？”

“疯了？我看是你们疯了！”海瑞喘着粗气。

“如今的大明都成什么样了？你们不想着帮皇上整顿军务，重塑山河，却天天在干这种脏事！

戚将军被你们逼回去了，中原被你们送出去了，如今还想要威坪矿山，严党真是好厚一张脸啊！”

“海瑞，你——！”秦益想反驳，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

“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事情你答不答应？”

海瑞都快气笑了，实在没想到啊，对方居然还抱着这种幻想，难怪会信元国的鬼话！

“给我滚！”他指向大门口怒喝道。

此时，十几个差役也拿着棒子走了过来，他们大都是海瑞挑选出来的，受了大恩！

秦益眼皮直抽。

这世道真是变了哈，连个七品县令都敢对他这位省道御史示武？

可恶啊，在戚继光哪儿被打也就算了，要是真被一个小官打了，自己恐怕要成严党内的笑柄啊！

“海瑞。”他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竖起大拇指。

“你有胆啊！给我等着，给我等着！！！”说完，秦益落荒而逃，回到马车上，他感觉这一幕有些熟悉。

见秦益离开，海瑞叹了口气，遣散衙役们，自己独自一个人，把桌子搬好，把饭菜放上去。

这些都是好粮食，可不能丢了。

但是此时的海瑞拿起筷子，却难以捡菜。

此时的他苦笑不止。

大明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说其他省，整个浙江能坚持本心的，恐怕也只有自己和润莲兄了。

他将官帽放在一旁，无奈地用手捂住脸颊，使劲揉搓着，思考着大明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太阳西落，夜色升起，此时的海瑞还是一筷未动，他实在吃不下。

“大明啊，大明，我们该如今救你？”他用额头低着桌沿，语气十分低沉。

这时，一阵清脆的翻动声突然在前方响起，海瑞一惊，抬头一看，发现是半枚铜钱！

“这是——”他擦了擦眼睛，语气一滞。

“呦海兄，你也有颓废的时刻啊。”

熟悉的话音响起，海瑞顿时起身，看向大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

“张蕴！”海瑞先是错愕，随即兴奋地跑到他面前，神情激动。

“你怎么来了？”

“我要回京，正好路过淳安，过来看你一眼。”张蕴笑着搂住海瑞的肩膀，和他一起坐到桌子旁。

海瑞相当开心，异乡逢故知可是人生喜事之一啊！

“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张蕴微微一笑，将自己这两个月来的历程给海瑞大概讲了一遍。

海瑞越听越惊，几乎要把眼睛珠子瞪出来了！

“你是说你在广州创建了商行，还组建了一支船队去远航外岛，回来还干掉了倭寇？”

“没错，花了些时间，可是很值得。”张蕴舒了个懒腰。

“不愧是你。”海瑞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个老弟很厉害，可没想到这么厉害！

“那你这次回京是——”

“救戚继光，救华夏。”张蕴眼神坚定。

海瑞目光一怔，随即苦笑道。

“我也想，世人都想，可是戚将军是被朝廷囚回的，谁能救得了他呢？”

“我能。”张蕴淡然一笑，拍了拍手掌。

下一刻，数百道黑影“歘歘歘”地从四周的墙壁上跃入县衙，顿时将这里包围。

海瑞睁大眼睛站起身，手掌不禁颤抖。

这些战士一个个动作敏捷，人高马大，身上的装备精良到他都不认识！

“这是——”海瑞不禁回头问道。

“这些是我的亲卫营，都是精中之精，清理那几百的倭寇，连个伤口都没有。”

海瑞这时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显然，张蕴的底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之前说的建了个商行，也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退下吧。”张蕴一摆手，亲卫们很快消失在海瑞眼前。

海瑞缓缓坐下，神情中的震惊依旧没有褪去，只得拿起茶杯压压惊。

“能打造出这么一支亲卫，你到底挣了多少钱啊？”

张蕴知道，只有海瑞不会惦记这方面，也只有他会这么直白地问，于是笑着说道。

“不多，也就几百万两吧。”

“噗！”海瑞直接把茶喷了出来，还好张蕴躲得快。

“没事儿吧？”见海瑞不停地咳嗽，张蕴上前帮他拍了拍背。

“没事儿，没事儿。”海瑞抚着胸口缓了缓，随即用看妖怪的眼神看向张蕴。

“老天爷啊，你这一会儿南下就挣了几百万两，我记得去年大明财政收入也两千多万两啊。”

张蕴淡然地擦了擦桌子。

“如今的大门不过是南明罢了，占据税收一半的山河四省都被元国占了去，能有钱就怪了。”

“我知道，但是我没想到南下这么赚钱。”海瑞不是爱财之人，但作为县令也知晓财税之道。

张蕴这几百万两，可抵得上大明全省十年的矿收了！

张蕴不置可否。

“大明的矿收大都被上下其手贪墨了，况且如今朝廷势弱，下面更不愿意交税了，大元以宽治天下，宋朝时商业限制又少，军队也弱的不成样子。

这些商人士族豪门，可是过了几百年的好日子，除了本朝太祖太宗时期艰难一些，其他时候可享受着呢。”

每个朝代灭亡的根本性原因，就是因为没钱了。

开朝之处，仗着军威，那些豪门士族还愿意交税。

越往后，朝廷势力日渐，地方越发做大，士族们也仗着各种特权不交税或者少交税。

这种情况，就是雄主也无法扭转，毕竟改革可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

或许朱元璋敢，朱棣敢。

但是嘉靖不敢，如今弱势到极点的隆庆更不敢！

“民间愈富，或者说士族豪门愈富，朝廷和百姓倒是越来越穷。”张蕴也不禁感叹道。

“刀把子不行啦。”

“是啊，我初到淳安的时候，和不少大户借粮，你知道对方怎么说嘛？”

“怎么说？”

“他们说，朝廷连中原都保不住，还想保淳安？让我老老实实地辞官吧。你说这——”

“正常，毕竟你这个县衙的武力，也只有那几十个差役吧？”

“是啊，招人是要花银子的，县衙实在穷啊。”

见微知著，海瑞之所以能知道那些情况，便在于他如今所处的环境。

连自己一个县都如此，可见整个大明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对了海兄，刚来的时候见你心情不好，是遇到什么事儿吗？”

海瑞叹了口气，于是将秦益要在银矿安插矿监截流的事情告诉了张蕴。

“你说这些严党，真是够该死的，居然连银矿都不放过，这些银子可都是要拿去犒赏将士们的呀。”

张蕴听着海瑞说完，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海兄，我给你提个建议，行不行？”

“当然行啊！”海瑞对张蕴十分信任，点头说道。

张蕴深吸一口气，随后说道。

“你直接把产出截流下来一半吧。”生怕海瑞误会，张蕴连忙补充道。

“把银子放在县衙的账上。”

海瑞一听，并没有张蕴预想中的果断拒绝，而是认真询问道。

“为什么？”

张蕴松了口气，解释道。

“首先，我得告诉你一个事实，那就是这笔钱，大概进不到将士们的口袋。”

海瑞一听，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

张蕴不会骗他，也就是说，皇帝压根不可能拿自己的钱去奖赏将士。

“如果我猜的没错，今年大明的国库亏空肯定不小，那么从哪儿补呢？严党肯定要拿皇家的开支开刀，皇帝手头紧，你猜他拿到钱后，会补给前线的将士，还是会用于宫廷开销，抑或是给那些藩王？”

宫廷都是身边儿人，藩王都是亲戚，也是朱家的根本。

无论哪项，在隆庆帝心中的地位都比那些士兵高。

（注：即便是在明末，崇祯都只愿意给百姓加税搞军饷，而不去动藩王，崇祯如此，隆庆如何？）

见海瑞沉默良久，张蕴说出了一个还没有传到地方的消息。

“海兄，东番岛已经没了。”

“什么？”海瑞一下子睁开眼睛，这个消息让他大吃一惊。

“东番岛没了，倭寇有了跳板，今后浙江福建这些沿海地区，恐怕要遭殃了。”张蕴给海瑞分析着。

“我没记错的话，淳安以前就闹过不少次倭寇侵犯的事情吧？如今朝廷的大军都在北边儿，这里只靠几个卫所几万弱兵强撑着，他们能抵住倭寇吗？”

“你的意思是——”海瑞有些明悟了。

“与其把钱交给皇帝，让他挥洒在无用处，不如留在自己手里，和我一样，建起一支足以抵抗外敌的力量。”

说着，张蕴把手搭在海瑞肩膀。

“海兄，你是淳安老百姓的父母官，是他们的守护神，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未来，倭寇成群成群地来到淳安烧杀抢掠？”

海瑞在福建，是见过那群畜生的，一想到他们可能回来淳安，顿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行，绝对不行！”海瑞起身，眼神再无闪烁。

“张弟你说的对，朝廷是靠不住了，君父被擒他们都不管，淳安一个小县他们也管不了。

我听你的，今后威坪银矿的产出至少截流一半，我得去招募一批乡勇，不能看着倭寇进来杀我们的人！”

“说的好！”张蕴欣慰地笑了。

海瑞这个人不同于大家的刻板印象，他虽然是个理想主义者，但也是个铁铁的实干派，如今一下定决心，各种方案立刻出现在脑海之中，比张蕴还快，他当时还得花一晚上去筹划呢。

“不过秦益那边儿——”海瑞突然迟疑道。

“不用担心，严党很快就要出事儿了，他们恐怕还注意不到你。”张蕴摆摆手。

闻言，海瑞一愣。

“出事儿？什么事儿？”

“你很快就知道了，不过这对大明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次，张蕴没有笑容。

之后，两人聊了很多，过了一夜之后，张蕴得走了。

“海兄，不用送了。”

走出大门口，张蕴对海瑞说道。

“你忘了这个。”海瑞说完，将那半枚铜钱放在张蕴手中。

“此次一别，恐怕很难再见了吧？”

“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在那之前，这里就交给你了。”张蕴微微一笑，翻身骑上千里马。

“海兄，别了！”

“张弟，大步地往前走吧！”

又是初晨，又是离别，不同于以往，这次之后，下一次见面，真的要很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