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
简简单单的一句诗,魏藻德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唐弃凉州,河西之地再不复予汉家。直到我大明开国,河西之地才重新纳入王化。”
“弃之易,复之难。”
“残唐五代的教训,就在眼前。”
“国朝经营辽东三百年,而今仅存宁远一线。若再将宁远弃之不顾,不知今后,大明朝还有何地可弃!”
魏藻德慷慨激昂,一副忠肝义胆。
内阁首辅陈演见魏藻德开始输出,他紧随其后。
“今年十月,建奴围攻宁远,被我守军击溃,大败而归。”
“宁远虽为辽地孤城,可我大明守军英锐,镇守总兵官平西伯,更是少年英雄,勇冠三军。”
“辽东之事,并非不可为。”
“《六国论》有云: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若弃宁远,则辽地尽丧。蓟镇、山海将直面建奴兵锋。”
“长此以往,只恐诸侯之地有限,而暴秦之欲无厌。”
内阁中有五人,除却陈演与魏藻德外,还有蒋德璟以及新近被崇祯皇帝擢为阁臣的方岳贡、李建泰。
老阁臣和新入阁的这两位辅臣,皆一言不发,没有任何态度。
没有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内阁不想担责,自然不会同意。
朱慈烺将注意力投向崇祯皇帝,这个时候,只要皇帝坚持,此事就可挽回。
崇祯皇帝坐在龙椅上,手拿奏疏,静静的听着臣子争论。
奏疏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浅浅的凹痕。
是指甲过度用力导致的。
崇祯皇帝感受到自己儿子那殷切的目光。
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同意吴三桂等人的奏请。
但他也不想承担弃地的责任。
如果底下的大臣同意,那他自然而然的就会顺水推舟。
眼下内阁不同意,而能压住内阁的,只有自己这个皇帝。
若是自己开口,内阁的意见就可作废,此事可成。
但真要那么做,弃地的责任,就切切实实的落在自己这个皇帝头上。
崇祯皇帝纠结反复,终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陈演早就把崇祯皇帝的脾气摸透了,知道他好面子,弃地这种事,绝对不会从皇帝的口中说出。
此刻的他,着实端起了首辅的架子。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
“辽事颓唐,但人不可无志。”
“待朝廷收拾山河,仍需以宁远为基,兴复辽大业。”
“而今宁远犹存,又无敌军,何故摒弃?”
“一兵未发,一卒未至,竟妄言弃地,此乃奸臣所为!”
“大明的江山社稷,就是毁在你们这帮懦弱腐人之手!”
陈演直接站在了道德制的高点。
在场的人,偏偏又都是有道德或装作有道德之人。
只能落得被动挨打。
朱慈烺就知道得这样。
刀不架在脖子上,崇祯皇帝是绝不会拉下脸来。
以至于让陈演这个虫豸,装腔拿调,狺狺狂吠。
朱皇帝不中用,那朱太子就得顶上。
“本宫闻诸位先生争辩,所发所言,皆是为国。虽有分歧,却是殊途同归。”
“赞弃地者,是奸臣,也未必是奸臣。”
“扬守土者,是忠臣,也未必是忠臣。”
“知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
“本宫虽年幼,可蒙父皇教导,对朝政不算陌生,对诸位先生,也多有了解。”
“在本宫看来,诸位先生都是忠臣,都是为国为民的忠臣。只是对于朝政,看法不一,这才起了嫌隙,出了争执。”
陈演在太子那得了一个软钉子。
不过,陈演是老官僚了,表情控制很到位。
他朝着朱慈烺微微一躬身,“殿下说的是。”
“适才是臣孟浪了。”
法家讲究法、术、势。
朱慈烺身为太子,这便是他的势。
陈演之所以对朱慈烺低头,就是因为他太子的身份,而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如何如何。
面对首辅,朱慈烺也表现出了应有礼敬。
“阁老也是忠于国事,情急之下过于愤慨。说起来,这是阁老忠贞为国的体现。”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崇祯皇帝的声音响起。
“只要是忠心为国,该当的,就要当。”
自己的儿子将陈演的一番高谈阔论不露声色的顶了回去,处置的如此得体,崇祯皇帝难掩心中欣喜。
对于一位父亲而言,他最大的成就,不是拥有多高的地位,也不是拥有多少财富,而是培养出了一位合格的接班人。
崇祯皇帝的心情,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我的基因,就是优秀。
皇帝开口,朱慈烺与群臣朝着龙椅纷纷躬身行礼。
“忠臣、奸臣,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孰忠孰奸,朕自能明辨。”
陈演听出,皇帝隐隐的在敲打自己。
若是别的事,他都可以让步,但在放弃宁远这件事情上,他不能让步。
若是皇帝下旨,同意吴三桂等人所请,将宁远军民迁回关内,内阁绝对照办。
可你朱皇帝不开口,只想让内阁担责,那是墙上挂门帘,没门。
大明朝的政治环境是什么样,官员都是些什么德行,陈演清楚的很。
他要是担这个责任,回头得被人骂死。
说不定还会被牵连追责,秋后算账。
明知道皇帝是什么心思,陈演也只能装糊涂。
崇祯皇帝将奏疏扔在御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论事就是论事,论的是事,不是人。”
“论奸臣还是忠臣,有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去论。”
“三法司论不出来,还有东厂和锦衣卫,总归是能论个清楚。”
皇帝看似在说人,实则还是在说事。
朱慈烺见崇祯皇帝依旧抹不开脸,便准备直抒胸臆,由他这个太子揽责。
崇祯皇帝注意到了自己儿子的动作,生怕他冲动,出言打断:
“论来论去,论了这么半天,还是没论出个所以然!”
“行吧,那就继续吵。”
群臣跪倒请罪:“臣等有罪。”
“朕赦尔等无罪!”
对群臣只会动不动的就请罪,崇祯皇帝早就烦了。
吏部尚书李遇知猜出了皇帝的心思,且君臣之间僵在这里也不是事。
他进言道:“启奏皇上,相较于朝堂,地方官员更为熟悉辽东状况。”
“莫不如召蓟辽总督王永吉入京,听一听王永吉怎么说。”
“王永吉就驻于密云,若现在派人去召,亥时之前便可赶到。”
“等王永吉进京,详细诉说辽东情况后,再行商议决断也不为迟晚。”
崇祯皇帝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