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担心他与幽冀黄巾联合?”
何颙眼皮轻抬。“那几万黄巾旧部去向不明,最大的可能就是进了山。如今还不知这是唐平的计划,还是他们自发。如果是前者,让他去并州,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何君既想他做事,又岂能不给他一点助力?那么多黄巾,不由他安置,又由谁来安置?”
何颙抬起手,轻轻摇了摇。“文若,你要记住一点,唐平与你和曹操不同,可用,却不能尽用。他虽然对党人成见甚深,可是自身的执念却不亚于党人。一旦给他权力,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那何君的意思,是只用他的道术,不让他主政一方?”
“没错。若是去交阯,远离腹心,或许可以让他主政一方,纵使为祸也浅。并州临京畿,出精兵,太危险了,大意不得。”
荀彧苦笑。“那就只能交阯了。可董侯年幼,若是让唐平先去交阯,等董侯年长,可以就国,只怕唐平已经坐大难制,董侯也只是傀儡而已。”
“那也无妨,只要他愿意藩辅中原即可。”
荀彧明白了何颙的意思。
何颙希望唐平能为朝廷效力,哪怕是为刘氏留一血脉也行。至于其他的,何颙还是寄托在他和曹操身上。相比于唐平的不可控,他俩显然更稳妥一些。
只是一想到在何颙心目中,自己和曹操并列,荀彧就说不出的别扭。
如果必须在两个人中选一个,他宁愿选唐平。
荀彧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水杯,不想让何颙看出自己的心思。
“只是……如何才能让他去交阯?我听说,那个张津想去交阯做刺史。”
何颙抬起手,用尾指挠了挠头,也有点头疼。
他当然知道张津向袁绍请求,想去交阯做刺史,袁绍也有心安排张津去交阯,以便将来贩运交阯的珍稀之物。仅凭他个人的力量,很难说服袁绍改变主意,更何况是为唐平出面。
“南宫被烧,天子不想修复吗?”
“原本是想的,后来被唐平一劝,暂时不修了。”
“不修?”何颙大感意外。“就那么……放着?”
“正是。唐平说,修复南宫要很多钱,天子能做的无非是加税。可是加税的诏书下了,税也加了,钱却未必能到天子手中,天子能得到的可能只有骂名。与其如此,不如不修。”
何颙眼神微闪。“天子答应了?”
“天子觉得有道理,就答应了,说是放一放再说。”
何颙咂了咂嘴,欲言又止。这是他没想到的,天子居然采纳了唐平的建议,暂时不考虑修复被烧毁的南宫。可是一想到那些烧得漆黑的残垣断臂,何颙又觉得无比刺眼。
“剩下的那块空地怎么办?”
“练兵。”
“练什么兵?”
“能在宫里练的,自然是天子亲军,具体的还没定。”荀彧皱起了眉。“我怀疑天子是不想让我知道,然后私下安排人和唐平接触,求他那战士之法。”
何颙吓了一跳。
“天子要向唐平求战士之法,训练出一批战士?那还要南北宫的卫士,还要北军吗?”
“这次南宫走水,南宫卫士束手无策,天子很失望。”
“借口!”何颙冷笑道:“他是想夺大将军的兵权吧。”
虽然荀彧也觉得天子要练兵有夺大将军兵权的意思,却对何颙的反应不太满意。
皇宫大火,上自大将军,下至百官,就这么看着,谁敢不肯出手帮忙。天子想修复宫殿没钱,下诏加税又怕给了官员敛赋的借口,何颙没什么反应。现在天子放话练兵以示不满,何颙却如此激烈,很难让人觉得公平。
“宫里没钱没马,南宫就那么大,天子练不了几个兵的。”
何颙眼皮轻抬,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引起了荀彧的反感,心情有些复杂。
他安排荀彧进宫,就是希望荀彧能辅佐天子。现在荀彧为天子说话,他又有些担心了。
如今这个形势,为天子说话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会被人当成阉党、浊流。荀彧本来就因为母亲的出身为人诟病,再被人当成阉党,这辈子就洗不清了。
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害了荀彧?
何颙很纠结。
——
廮陶。
战鼓声渐歇,黄巾举着战旗,缓缓退出战场,气氛压抑沉重,就像笼罩在城头的乌云。
城头的官军不明就里,连欢呼都不敢,生怕黄巾稍后再来,进攻更加激烈。
接连几日,战况都是如此,黄巾的进攻一次比一次猛,每一次短暂的喘息之后,都是迎来更加猛烈的进攻,每一次都让人怀疑破城在即,一场大屠杀不可避免。
郭典站在城头,喘着粗气,原本就白的脸现在更白。
他的身上全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黄巾的目标就是他,他在哪儿,黄巾就攻哪儿,箭如雨下,人如蚁附,不死不休。
这是一种很愚蠢的战法,却给郭典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几次濒临崩溃。
他知道,这些黄巾是冲着他来的。
去年,他与皇甫嵩一起,在下曲阳斩杀了张宝。
现在,黄巾复仇来了。
没有了皇甫嵩,郭典暴露出了身为文臣的短板,不谙军事,短于谋略。
此时此刻,他非常想念许攸。
许攸不仅有一身好武艺,还擅长谋划。如果许攸能在这里,他会轻松很多。
可惜,许攸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虚名,挑战一个黄巾力士不成,反被打死了。
“府君,黄巾好像真的退了。”廮陶长董昭匆匆走了过来,伸手指了指已经退走的黄巾。“他们的阵型混乱,战旗也倒了,可能出现了变故。”
郭典收回思绪,看了董昭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不得不说,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这次黄巾来攻,让他意外地发出了董昭这个人才。
董昭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出身也不高,举孝廉为郎,刚刚出任廮陶令就遇到了黄巾围城,却表现出色。这次能守住廮陶,董昭出力最多。
“能有什么变故?”郭典摆摆手。“或许是诈败诱敌,不可大意。”
董昭躬身领命。“喏。”
——
黄巾大营,空中弥漫着血腥味,无数黄巾士卒倒在地上,辗转呻吟。
又一次损失惨重却全无效果的进攻,黄巾士气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筹集的物资粮草也快用光了,就连箭矢都不太够了。
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又能打出什么结果,没有人知道。
从廮陶城下撤退后,黄巾将士各回营垒,紧守营门,又下了禁令,不准任何人随便出入,气氛搞得很紧张,连受伤将士都不敢高声呼痛,气氛莫名的压抑。
中军大帐内,张牛角倒在血泊之中,几支箭插在他身上,其中一支穿过了胸口。鲜血汩汩流出,医匠倒上的伤药都被血冲开,根本止不住。
“别浪费了。”张牛角推开了医匠,向褚燕勾了勾手指。“请节使来。”
褚燕没有去,反而撩起战袍,跪在张牛角面前,握住了张牛角沾满鲜血的手。“大帅,节使眼中只有那个唐平,他帮不了我们。我们的命,只能由我们自己来掌握,不能交给别人。”
张牛角看向褚燕,抽出手,轻轻抚摸着褚燕的脸,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飞燕,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你的……孝心,我是把你当儿子的。可惜,你终究不姓张,他们不会服你。”
“唐平也不姓张。”
“他有节使的支持。”张牛角闭上了眼睛,觉得无比疲惫。他喘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睛。“节使就是大贤良师的代言人,他支持唐平,就是大贤良师认可唐平。”
“我们根本没听说过唐平其人,焉知不是节使编出来的。”
“放肆。”张牛角喝了一声,胸口的箭伤又喷出一缕血。“你竟敢质疑节使?”
“他既没有九节杖,又没有玉版,只凭一张嘴,谁知道他是传达大贤良师的遗言,还是假借大贤良师之名?”褚燕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紧紧握着张牛角的手,泪流不止。“就算唐平真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大贤良师被官军围攻的时候,他在哪里?地公将军、人公将军与官军血战的时候,他又在哪里?黄巾蒙冤,死了那么多人,他却到洛阳去做寓公了,还有什么资格继承大贤良师的遗愿?”
张牛角露出无奈的苦笑。
一向尊他如父的褚燕居然也不听话了,这可如何是好。
“飞燕啊,我知你心意,也知道你的能力,可是……你不姓张啊。”
“我可以改姓。”褚燕大声说道。
张牛角愣了一下,盯着褚燕看了一会儿。“你真的……愿意改姓?”
“愿意。”褚燕向后移了两步,拜伏在地。“我褚燕愿意改姓张,奉大帅为父,继大帅之后。”说完,叩了三个响头。
张牛角点点头。“也罢,叫他们进来吧。”
守侯在帐外的诸将鱼贯进帐,张牛角向他们宣布了自己的遗志,褚燕改姓张,继他之后,以后就是这支黄巾军的大帅。
诸将虽然有些意外,却没说什么。
一来褚燕一直是张牛角最信任的人,也是这支黄巾中实力仅次于张牛角的头领。起兵之前,褚燕就有自己的部众,也有一定的战斗经验。张牛角死了,他就是实力最强的那一个。
二来眼下这个形势,也只能这么办,没有更好的选择。
既然褚燕愿意改姓张,做张牛角的儿子,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就在张牛角的面前,众人向褚燕——张燕行礼,表示接受张燕的指挥。
看到这一幕,张牛角放了心,很快就咽了气。
张燕下令,为张牛角举哀治丧,并暂时撤回太行山里,先安葬张牛角,再谋他图。
一切商议已定,张燕才通知了甘英。
甘英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赶到张牛角的遗体前,念了一卷往生咒,便起身告辞,赶往洛阳。
——
三月初三,北邙山,金谷洞。
“张牛角死了?”唐平声音平静。
时隔三个多月,他又见到了甘英,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反而有点沮丧。
他苦等的褚燕已经成了张燕,而且没有一点来洛阳见他的意思,就像凉州的那位贾诩。
不得不说,他这个穿越者很没排面。
世家子弟看不上他也就算了,连同属黄巾的张燕都看不上他。
“张燕本不是黄巾中人,也不知上使的道法修为,一时意气……”
唐平摆摆手,打断了甘英没有一点说服力的解释。“罢了,不来就不来吧,以后再说。我问你,他们为什么要打廮陶?廮陶是郡治,又离太行山那么远,是他们能打得下来的吗?”
“他们要打的不是廮陶,而是太守郭典。郭典去年与皇甫嵩一起,杀了地公将军张宝,他们想杀郭典,为地公将军报仇,重振黄巾士气。”
唐平暗自冷笑。
他估计,张牛角、张燕攻廮陶,与其说是为张宝报仇,不如说是想夺取话语权。
毕竟他为张角兄弟取回了首级,张牛角如果不拿出点成绩,怎么证明他们比他这个黄巾弃徒更能代表黄巾?
可惜,张牛角能力不足,不仅没能攻下廮陶,反而送了性命。
这个结果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汉末的黄巾看似人多势众,动不动就号称百万,但人才有限,通晓军政的更少。
说得难听一点,他们就是一群流寇而已,连农民起义都算不上。
而且正如他所言,真正的黄巾在张角等人死后就没有了,之后的黄巾大多只是托黄巾之名的流民,或者强盗。
张燕就是其中的典型。
他原本就是太行山里的强盗,看到张牛角起兵,想出来捞一把,并没有张角兄弟那样为天下求太平的宏愿,也不会觉得他这个大贤良师的弟子有什么不同。
这样的人,看中的是权力,自然不会轻易将领导权交到他的手中。
不过没关系,现实很快就会教他做人。
“你先回太行山吧,把我安排的事做好,等我消息。”
“喏。”甘英恭敬的说道:“我将张威留给上使吧。回太行山,他也没什么用武之地,我还要供他吃饭。他饭量那么大,我实在供不起。”
“瞅你这点出息。”唐平没好气的说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些钱。你小心点用,别露财了。”
甘英咧着嘴笑了。“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张威还是留下吧,上使的命比我这条老命值钱。”
唐平看了看远处和郭武聊得正欢的张威,点了点头。“也行。”
天子要练私兵,正缺人,张威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