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院,已是傍晚。
落日照在洛阳城的斑驳的城墙上,配合着没有一片树叶的树枝,有一种苍伤的美。
唐平伏在车轼上,看着古老的城墙不断向后掠去,心情异常的沉重,整个人也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着,喘不过气来。
都说要努力,不能躺平,可是努力真的很累,躺平才舒服。
要不然还是回太行山算了。
反正和袁绍表面和解了,以袁绍那好面子的德性,至少不会在短期内对自己下手。至于以后,就算他官渡不败,袁氏王朝真的成功了,也不过是王莽二代而已,蹦跶不了几年。
自己好好养生,活得比他久应该没问题。
郭武不用说,肯定听他的。卞氏嘛,不好说。
至于荀攸,算了,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本来也不是一类人。
就在唐平胡思乱动的时候,马车驶进了史道人家。
荀彧下车,让车夫先回去,他要在史道人家住一晚。
唐平瞅了荀彧一眼,知道他想什么,却没说破。
两人来到小院,郭武、荀攸正在院中说话,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汉子,看起来和郭武差不多高,却瘦得多,眼窝深陷,有点病怏怏的。他腰间带着一对大戟,很重,拽得腰带都有些垮。
看到唐平走进小院,荀攸连忙拉着大汉过来。
“师傅,这就是我说的典韦。”
典韦拱手行礼。“陈留典韦,见过道长。”
唐平还没说话,荀彧接过了话头,语气非常不友善。“陈留有姓典的大族吗?”
典韦顿时面红耳赤,讪讪地低下了头。
唐平转头看着荀彧,没好气地说道:“荀文若,你似乎有点越俎代庖了。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他也没和你说话。”
荀彧一愣,没想到唐平会当面呛他,脸色有些尴尬。
唐平竖起手掌,以道人的礼节,对典韦行了一礼。“不知典君来访,让典君久等了。”
典韦喜出望外,连忙说道:“无妨,无妨,是我不请自来,打扰道长了。”
两人说着话,一起登堂。唐平刻意没有请荀彧登堂,以示不满。
他忍荀彧大半天了。
荀彧也没有上堂,站在阶下,自顾自生着闷气。荀攸上了堂,拱手致歉。“师傅,我和文若叔说几句话就来。”
“你去吧。”唐平挥挥手,示意荀攸自便。
荀攸再拜,下堂去了。唐平打量着典韦,关心的说道:“你是……病了?”
典韦有点不好意思。“不瞒道长,年前染了疫病,半个月前才恢复,眼下还有些体虚。”
“半个月就恢复了,为何不早些来?”
“怕累及道长和友人,所以等了几日再来。”
唐平笑了。“你忘了么,我是修道之人。你要是早点来,说不定我还帮帮你。不过现在也不迟,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用不了几天就能康复如初,和郭武一样强壮。”
典韦又惊又喜,瞪大了眼睛。“我……我真能成为道长的弟子?”
“当然,公达推荐的人,我信得过。”唐平招招手,叫来卞氏。“这是我的道侣卞夫人,以后你就和公达一样,叫她师母吧。”
“喏。”典韦避席,先给唐平行了一礼,又端端正正地给卞氏行了一礼,声音有些哽咽。“韦见过师傅、师母,多谢师傅不弃,收入门下。”
卞氏端端正正的坐着,受了一礼,又欠身还礼,然后说道:“夫君,典君还没用餐,我去厨房看看,准备些酒食。”
唐平有点意外,看看卞氏。
相处几个月,同房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卞氏第一次当着其他人的面称他夫君。
卞氏面色微红,不敢迎视唐平,起身走了。
唐平看着卞氏的背影,忽然有种感觉。
这女人……又活了。
他收回思绪,和典韦聊了起来。先问了典韦家里的情况,又问了一些他的近况,得知典韦和老母相依为命,因家境贫寒,一直没有娶妻,这次疫情,老母也没熬过来,只剩下孤身一人,不免唏嘘。
怪不得他拜师成功这么兴奋,堂堂汉子,竟然落泪了。
“你是陈留人,知道圉县的蔡氏、高氏吗?”
“蔡氏、高氏都是圉县大族,无人不知。”
“你对他们印象如何?”
典韦略显迟疑。“那些高门大户,往来的不是权贵就是大儒,岂是我这等匹夫能接近的,实在了解不多,让师傅失望了。师傅想了解什么,我去打听。”
唐平笑笑。“也没什么,我只是听说他们横行乡里,欺负百姓,所以想问问。”
典韦松了一口气,又笑道:“大族都这样,没什么奇怪的。”
唐平打量着典韦。“你觉得很正常?”
典韦露出不解之色。“这世道不就如此吗?不仅是陈留,天下都一样。”
唐平欲言又止,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这才是最不正常的地方。”随即又说道:“你有字吗?”
“没有。”典韦拱手施礼。“韦冒昧,敢请师傅赐字。”
唐平想了想。“韦是熟牛皮,比一般的绳索坚韧耐用,就叫你子柔吧。希望你能和公达一样,练就一身刚柔并济的武艺,替天行道,维护正义。”
典韦有点惶恐,连忙说道:“谢师傅赐字,韦必不敢有违师傅教诲。”
“今天也不早了,你吃点东西,早点休息。明天起,随公达一起习武修道。不过,你身体未复,不要急着用力,先以休养为主,免得留下后患。”
“喏。”
——
荀彧与荀攸在院角嘀咕了半天,匆匆走了。
荀攸上了堂,忍着笑。“师傅,你今天吓坏我文若叔了。”
唐平撇撇嘴,脸上不以为然,心里却有些得意。
荀彧越是不安,越是说明他已经信了,知道灾异学说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儒术正式走向政治舞台三百年,也该做一下自我革新了,要不然怎么进步。
这第一锹土,就由我来挖吧,将玄学改头换面,变成真正的科学,引导华夏文明奔小康。
“你不怕?”
“我为什么要怕?我早就烦透那些谶纬、灾异了。从曾祖朗陵公在世时,就对这些章句之儒不以为然。可惜他去世早,未能与师傅谋面,否则必能引为同道。”
唐平笑笑。
他从来没想过和荀淑成为同道。在他眼中,荀淑就是一个土豪,只是运气好,子孙争气,尤其是有荀彧这个孙子,这才让颍川荀氏成为魏晋之间的顶级世家。
他和陈寔两个人商业互吹,也算是炒作的高手。
“我有一事不解,你颍川荀氏既是荀卿之后,为何传承的学问却不是荀卿之学?”
荀攸有点无奈。“因为那两个法家弟子,荀卿之学一直不是儒门正统,就算有人学了荀卿之学,也要托以他名。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公羊》《左传》争得不可开交,汉家实际用的还是荀卿所传的学问,颍川也是律学重镇,长社钟氏、阳翟郭氏都是律学传家。”
唐平哑然,半晌才道:“原来是两张皮。”
“也不完全是,如今的汉律已经和秦法不太一样了,多了不少儒门的仁恕之道。可惜,真能用于正处的少,借机循私枉法的多。”
唐平瞅瞅荀攸,心道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是个愤青,对儒门一肚子不满啊。
“除了这些,文若还说了些什么?”
荀攸笑得更加灿烂。“除了让我不要轻信,他还要找大儒来与师傅辩经。”
唐平撇了撇嘴。“没兴趣。”
“师傅不想知道这个大儒是谁吗?”
“我管他是谁。”唐平脱口而出,随即看了荀攸一眼。“不会是蔡邕吧?”
荀攸点点头,又说道:“蔡伯喈赶到洛阳来,就是因为师傅的那篇道论,师傅不想见,恐怕也不行。他原本是天子的师傅,若是请天子下诏,在天子面前辩经,师傅总不能避而不战。”
唐平觉得有理。
虽然他见过天子之后,已经对天子不抱什么希望,却还想利用一下天子。如果天子让他和蔡邕辩经,避而不战肯定是不行的。
这么让天子觉得他虚有其表,不值得投资。
有必要准备一下。
“公达,你了解蔡邕其人吗?”
“略知一二。”
——
荀彧走进了司空府,找到了何颙。
何颙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见荀彧匆匆进来,脸色凝重,不禁笑了一声。
“怎么,天子也被唐平说服,拜他为师了?”
荀彧苦笑一声。“这倒不至于,可是情况不太好,比拜师好不到哪儿去。”
“别急,坐下说。”何颙引着荀彧上堂,命人取来酒水,示意荀彧喝口水再说。
荀彧定了定神,将唐平与天子见面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何颙静静地听完,拍了拍腿,叹了口气。“天下乱成这样,百姓流离失所,天子问了那么多道法,唯独没有问一句百姓,他这心里哪有一点天下啊。大汉的天命由这样的人传承,岂有不绝之理。”
荀彧垂着眼皮,没吭声。
他来找何颙,是想讨论如何阻止唐平再对灾异之说发难,不是听何颙发这亡国之音的。
但何颙是他敬重的长辈,他又不能当面反驳。
“你想请蔡伯喈出面,与唐平辩经,可曾想过,万一蔡伯喈不敌,如何收拾?”
荀彧吃惊地看向何颙。“何君,为何这么想?蔡伯喈当世大儒,不仅博通经史,而且精于术数,学通儒道。如果他不是唐平对手,还有谁能胜任?”
何颙抚须而笑。“文若啊,我现在知道你和公达的不同了。论谋略,你胜他一筹。论决断,你却要逊他三分。你与唐平相处论道这么久了,还没搞清楚唐平的过人之处。公达只听我说了一些唐平的事,就知道此人与众不同,一见面就拜了师。”
荀彧有点尴尬。“何君教训得是,公达的确有我不及之处。可是……”
何颙抬起手,示意荀彧不要急。“你觉得蔡伯喈能行,是因为蔡伯喈学问渊博,无所不通。可是你想过没有,唐平与你说的那些道法,与我们所知的学问,有相似之处吗?你见过他提过五经吗?”
荀彧皱起了眉头,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
他和唐平论道多次,的确没有听唐平提及过儒家经典,最多也就是《论语》《孟子》里的只言片语,从来没有提过五经。
而唐平一直在说的道法、道术,也是其他书没有提及过的。
他说是出自《太平经·内篇》,可是他查过《太平经》,没有任何记载证明《太平经》有《内篇》,从头至尾,只有唐平知道这部书,没有第二个人。
就经文内容而言,唐平说的这《内篇》与《太平经》也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唐平这么说,很难让人想到这是一部经的不同部分。
如果唐平说的这些根本不是出自《太平经》,而是另有所本呢?
比如从未面世,只在道门内秘传的绝学。
蔡邕再博学,再强记,也不可能知道没见过的学问。
“那怎么办?”
何颙没有回答荀彧,反而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唐平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或者问得更直接一些,他见天子,就是为了攻击儒门吗?”
荀彧思索片刻,摇摇头。“我觉得他可能是看天子是否可辅。”
“那天子可辅吗?”
“就唐平而言,似乎并不看好天子。相比之下,倒是对董侯更感兴趣,席间问了两次,有教导之意。”
何颙点点头。“这么说,他应该不会滞留洛阳太久了。”
“回太行山隐居?”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何颙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文若,你觉得他去哪儿最好?”
“我觉得……”荀彧有些犹豫。
他不知道何颙具体是什么意思,是让他判断唐平想去哪儿,还是让他为唐平谋划,应该去哪儿,又或者是从袁绍的角度出发,安排唐平去哪儿。
不同的角度,会有不同的答案,他不知道何颙问的是哪一种。
何颙看出了荀彧的犹豫,心里一声叹息。“文若,时至今日,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吗?我最希望的,就是你和曹操、唐平三人联手,为大汉再寻一条出路啊。”
荀彧恍然,有些赧然。
何颙对他的期望已经摆在了明处,他却还在怀疑何颙的立场,实在是辜负何颙。
他想了想。“最好是去交耻,其次是并州。”
何颙摇摇头。“交阯还行,并州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