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福生欠身坐在矮凳上,膝盖紧并。
他轻抿一口茶,茶盏与托盘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主家所虑之事,属下已安排妥当。”
说话间他放下茶盏,眼角笑纹舒展:“三日后官府将在村东设学,只是……”
话音微顿,指尖又在案几上轻叩了两下:“此番请来的,是州府退下来的老学究,如今这入学名额,各家都快争破了头。”
闻言,周明拱手笑道:“如此,便代犬子谢过贺兄了。”
话音虽轻,却透着不容推拒的意味:“这打点的银钱,须得从我这里出。”
贺福生会意,垂首应道:“主家放心,属下定当办妥,若一切顺遂,半月后便可入学。”
正说话间,忽见本在院外候着的贺伯云已领着几名小厮在整饬火田。
夜雾如纱,众人谨遵贺福生嘱咐,皆埋头劳作,屏息静气。
那两块金穗的异状,就这样悄然隐没在氤氲雾气之中。
九方垦好的田畦间,他们正用青石垒砌沟渠,石块相击声清脆可闻,那石渠走势纵横,竟暗合九宫方位。
两人多日未见,寒暄竟过了一个多时辰,方才送别贺福生父子。
行至门前,贺福生忽对那几个正在垒石的小厮沉声道:“深夜前回去便是,若惹出什么乱子……”
话未说完,眼中寒光乍现。
那几个小厮闻言,慌忙躬身应道:“掌柜的放心,今日定将主家的事办妥。”
话罢,贺福生又转身对周明拱手笑道:“属下告退,主家留步。”
随后又客套了两句,父子二人的身影已没入夜色之中。
周明合上大门,踱步至火田边。
夜雾中,见他走近,那五个小厮正瑟瑟发抖,慌忙挤出笑脸:“主家……主家安好……”
“我莫非生得这般骇人?”
周明嘴角微扬,负手而立,享受着这片刻闲适:“是该添几个丫鬟了,夫人操劳,渊儿又顽皮……”
目光扫过院墙外朦胧的夜色,他若有所思:“只是这家宅隐秘……终究不便让外人知晓,此事,还是日后再议罢。”
思忖间,他从袖中取出五枚夜银,递给面前的小厮:“拿去分了吧。”
谁知那小厮竟连连后退,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容:“主家恕罪,掌柜的特意嘱咐过,这银子……小的们实在不敢收……”
那小厮浑身发抖,连连摆手。
周明却飒然一笑:“怎么,怕我背后告状不成?”
话音未落,已将夜银硬塞进对方怀中:“若你们掌柜的问起,便说是我强给的,让他来找我!”
夜银从小厮颤抖的手中滑落,在青石板上清脆一响。
几人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逆主家之意,那青年慌忙清点银两,扬声招呼同伴:“快些过来分赏钱!”
其余几人闻声快步围拢,脸上绽开笑容,齐声高呼:“谢主家恩赏!”
周明被这欢快气氛感染,不禁朗声大笑。
恍惚间,似看到当年在田间劳作的自己,他脚步轻快地转身,不再为难众人。
独自踱至东墙边,他挽起衣袖,铁锹深深插入泥土,掘土引水的闷响在夜色中回荡,却因距离太远,未能传入那几个正分夜银的小厮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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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光阴转瞬即逝。
入夜时分,周德文与周德志已各自回房修炼。
经周明几日指点,兄弟二人修炼进境颇佳。
周德志虽初时入门稍显滞涩,如今却也渐入佳境,而周德文更是天资卓绝,已然平步青云。
厢房内,周德志小手仍紧握木刀不松。
轻抚着那柄陪伴三载的木刀,刀身上斑驳的痕迹与干涸的泥土交织,在烛光下泛着暗沉,跳动的烛火映得他稚嫩的脸庞通红。
“爹说…需参悟天光劲,以灵气贯通周身大穴,方能显此功法真谛。”
他喃喃自语,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刀柄。
随后百无聊赖地翻动着《裂海刀法》的泛黄书页,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句让他眼皮发沉,索性将祖传秘籍往案上一丢。
“谁说刀劲非得从书里悟?”
小家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嘴角扬起顽皮的笑意。
随之引动体内灵气,忽想起父亲教诲:“若能参透三十六天光劲,人魂篇便可大成,新生境内几无对手……”
他蓦然中断修炼,烛火在他专注的眸中跳动。
手中木刀在光影交错间,竟显得格外契合。
“三十六天光劲,何不化为三十六刀劲?”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劈开周德志原本狭隘的认知。
“长刀凌厉,短刀诡变,木刀质朴,铁刀刚猛……诸般刀性,为何不能各取其神,融会贯通?”
思绪翻涌间,他虽困惑更深,却知深夜不宜打扰父亲清修。
渐渐地,这稚嫩的想法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竟自成一套修炼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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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房内,周德文静坐如松。
一盏孤灯摇曳,将他瘦削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面上,那本手抄的《裂海刀法》静静摊开在膝上。
窗外风声呜咽,却掩不住他指尖摩挲书页的沙沙声。
当指腹划过某处残缺注释时,体内蛰伏的灵气突然如溪流撞礁,在经脉中激荡翻涌。
书页墨字竟似活物般扭曲重组,化作陌生口诀。
刹那间,他呼吸骤然凝滞,眼前似乎出现了幻境。
浩瀚星穹下,一袭白衣的老者挥毫泼墨,字字如刀撕裂永夜。
墨迹渗入地脉,化为锁链禁锢翻腾的黑雾。
老者掷笔长叹:“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天光之外,尚有天书。”
幻象破碎的刹那,无形气浪自周德文周身迸发。
油灯骤灭,厢房却亮如白昼,无数半透明篆文自他七窍涌出,如星河倒悬般环绕飞舞。
“原来……这便是天书劲?”
周德文稚嫩的小手轻触那些悬浮的文字。
指尖所及之处,金色篆文如同受到召唤,纷纷化作流金没入他细小的经脉之中。
院墙外,守夜的彩云突然浑身翎毛倒竖,朝着厢房方向匍匐颤抖,发出低沉的呜咽。
与此同时,正在巡视的宁旭神识猛然一震,一股令他元神战栗的古老气息骤然爆发,神识不由自主地朝周德文的住处疾驰而去。
夜色渐深,周明仍沉浸在修炼之中,对厢房外发生的异象浑然不觉。
窗外,东方地光已泛起微白,浅淡的晨光悄然漫过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