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价格

虽然名字仍取做“鲸屋”,但这座置屋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繁华。

宁远到来之前,只有小千代和阿菊婆住在这里。

“游廓”之名源于江户时代的红灯区,而置屋则是艺伎们居住和训练的场所。

就算在游廓文化的鼎盛时期,也只有那些声名显赫的置屋才敢以“蝶屋”“鲸屋”这样的别称自居。

艺伎通常由置屋的主人精心培养,失去了艺伎,置物自然也失去了灵魂,而“鲸屋”这张歪掉了的招牌,挂在屋外也显得冷冷清清。

但阿菊婆却没有接纳新的女孩进来训练,即使在丸山游廓城内,它也是一座几乎被遗忘的孤岛。

酒德麻衣下楼后便径直离开了这里。

屋内。

小千代跪在地板上,轻轻推合木门,她低头掩饰眼中闪过的讶异,自从来到鲸屋,她还是第一次见阿菊妈妈化妆!

日本的房屋多为木制榫卯结构,隔音效果并不好。

若是趴在门口,隐约能听见室内的谈话声。

她又忍不住抬头,又偷偷瞄了一眼星野遥,见这个漂亮姐姐没有丝毫避讳的意思,自己便退到远处。

星野遥背后挂着一柄黑色的武士刀守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女武神雕像。

黑漆矮几上摆着一套精美的琉璃茶器,瓷瓶中新换了盛放的插花。

宁远放下茶壶,将茶杯递到对面的阿菊婆面前。

茶汤在杯中泛着琥珀色的光。

“置物不留男人过夜,这是规矩。”阿菊婆拄着下巴,目光扫过茶汤和男孩的脸庞。

宁远没有回避,反而仔细打量起阿菊婆,这个女人和他第一次见的“鲸屋老板娘”大相径庭。

彼时的老太太忽然变成一个顾盼生姿的女人,一举一动仿佛诱人的美女蛇。

女人的年龄往往难从脸上进行判断,更准确的线索藏在脖子上。

阿菊婆虽轻施粉黛,但颈间细密的皱纹却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大约五十到六十岁之间,宁远暗自揣测。

“我明白,请先喝茶。”

“既然明白,”阿菊婆没有碰茶杯,拿起一旁的烟杆,慢慢将茶杯推回宁远面前,“那你便不该来。”

宁远看着被退回的茶杯,神色如常,“我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报酬方面,我想您会满意。”

“呵,”阿菊婆轻笑一声没有接话。

宁远疑惑地抬头,怪异的感觉在心底滋生。

虽然是讥笑,却令人难生厌恶。

女人抬起手似掩非掩,面上带着笑似嘲非嘲。

刚刚见面时他已经心生疑惑,而此刻,他竟然在一个年近六十的女人身看到一种名为妩媚的东西!

“高仓健先生是丸山游廓的常客,因缘际会与我相识。听说,你们是黑道的人?”

“是。”

“如果你以游女的姿态出现,或许可以在我这里暂留。但你现在又以男子面目示人,对鲸屋来说,委实不方便。”

“无论是游女或者游客,都需要经过黑道的审查。登岛的时候,你就应该经历过,但是如果你没有离岛,或者要在岛上长驻,男性只能以长工的身份定期受审。”

“为了确保丸山游廓的名声,这样的审查很严格。不过你既然是黑道的人,想留在这里并不难,何必非要住进鲸屋?”

“黑道和黑道之间,有时候也是水火不容的。”宁远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阿菊婆看向宁远,眼中闪着意味难明的光芒,“掌控丸山游廓的黑道,叫做猛鬼众,听说是个不得了的势力。”

她将烟嘴放到唇边,低头寻找可以打火的东西。

嚓——

一声轻响,火柴划燃。

宁远捧着火柴递到阿菊婆面前。

阿菊婆看向宁远,她忽然愣住了,男孩手指掐着火柴,火光映出男孩平静的面孔。

这张面孔,她有些熟悉。

直到火焰快要烧到男孩的手指,她才连忙凑近点燃了细烟。

她深深吸了一口又呼出,仿佛将往事吐了出来,烟雾缭绕中,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如果你要在鲸屋住下来,恐怕是找错地方了。”半晌,语气低沉的阿菊婆才开口。

“为什么?”宁远目光一凝。

“因为我的上一个侍女,她的名字...叫樱井小暮。”阿菊婆抬头望向窗外,暮色映在她脸上。

听到这个名字,宁远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也侧过头,向外看去。

今天的云很薄,一片片向远处排开,夕阳贴着云层滑下,像层叠的鱼鳞渗出细血。

“看来你知道她。”半晌,阿菊婆吐出最后一口烟,开口道。

“知道。”宁远把玩着琉璃茶杯,沉默半晌,随即一口饮尽,“能不能听您讲讲她的故事。”

“如果我说不,你会对我拔刀相向吗?”阿菊婆放下烟杆,双手托腮看向宁远。

该死!

宁远心中的怪异越来越盛,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讨厌面前这个女人。

他不停告诉自己,面前这个女人可是年近六十的老太婆,但是对方的动作神态是那样自然亲近,没有丝毫做作,就像一个成熟端庄的阿姨向孩子问路。

宁远知道自己心理的实际年龄,也知道自己这个年龄段的喜好,在某种程度上阿菊婆对他的吸引力比星野遥大的多。

“我为什么要对您拔刀相向,难道只因为您不肯讲故事?”

“既然你听过那个孩子的名字,自然代表你知道她是谁。丸山游廓是猛鬼众的地盘,而你来到这里还需要潜藏身份。结合这两点,你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你是蛇岐八家的人,并且职位不低。”

“高仓健在长崎市也经营多家风俗店,和黑道打交道理所当然,他应该和您介绍过我...”宁远摊开双手。

“是介绍过,但是我认为他并不了解你。你...”阿菊婆怔怔的看着宁远,“你是本家的人吧。”

蛇岐八家的人或许是为黑道做事的人,而阿菊婆再次强调“本家”,代表她认为宁远是混血种。

宁远一时摸不透她的猜测从何而来,只是被一个老太太如此直勾勾地直直的盯着,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尤其是一个很妩媚,很漂亮的老太太。

“你是哪一家?”阿菊婆声音颤抖。

她的上半身越过案几,脸离宁远越来越近,看的也愈发仔细。

宁远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犬山家。”盘腿而坐的宁远双手青筋骤起,撑住地板。

“犬山家...”

阿菊婆伸出手,摸向宁远的脸。

宁远的心跳骤然加快,他凭借几根手指,支撑起身体的全部重量,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飞速摆动,身体则向后移去。

啪。

茶杯被阿菊婆前倾的身子碰倒。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阿菊婆被这细微的声音惊醒,浑身一颤,已然浑浊的双眼渐渐清明。

她擦了擦眼角,低头凝视自己的手背——皮肤已经不再白皙反而生出许多皱纹。

她又看向自己珍藏多年的丝绸和服,此时污了一片,她惨然一笑。

“抱歉,我失礼了。”她习惯性地就要起身施礼,又忽然想起对面只是一个刚到游廓的访客,动作戛然而止。

“还是谈谈报酬吧。”宁远望着举止怪异的阿菊婆似乎恢复了正常,急忙开口,“我只是暂住,不会给‘鲸屋’带来麻烦。考虑到我是本家的人,您说一个数字,我不会驳您面子。”

阿菊婆眼帘低垂,摇了摇头,“不需要”三个字还未出口,却被宁远抢先一步。

“两千万日元,这个价格应该可以买好几座鲸屋了吧。”宁远以为老太婆对自己“居心叵测”故而拒绝,所以报出一个非常丰厚的数字。

听到宁远提到钱,阿菊婆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冷笑一声,“钱?你觉得我很缺钱?”

“并不是。”宁远以为她在暗示自己出价不够,顿感被勒索的他回敬道,“不过我想对游廓的女人来说,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有价格,没有什么是不能买卖的,价格已经很合理了。”

“我不是!”阿菊婆声音陡然拔高。

她抓起烟杆猛地摔在案上,打翻了茶壶,茶汤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