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旧情复燃

月来轩里,灯火辉煌。毓冉斜靠在窗栏上望着天边那弯新月呆呆地出神。月光如水,依旧明丽;而红颜恩断,却如花纷飞。楚王去宫中赴宴已经回来了,他钻进含情殿,就像江流入海,一去不复返。生在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只是万千贫家女中的一个,可以嫁于平凡人家,匹配寒门子弟,起码可以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用在等待中过活,夜哭到明,明哭到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韶华虚度,老死侯门。颜飞雪,虽然她恨透了这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女人。可是,她仍然不得不羡慕这个女人:羡慕她美丽的容颜,似水的柔情,满腹的才气,和夫君的青眼……这都是毓冉做梦也想拥有的啊!双眼望去,她所拥有的只是这栋富丽堂皇的大殿,和满屋子的寂寞而已。没有爱情的滋润和浸泡,雕梁画栋,玉石金器,华服珠翠,尽皆冰冷不堪。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当真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她只是一朵赶在寒冬腊月冒着严寒盛开的白梅花,如今,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早就不是她开花的季节了……

对面的含情殿,意浓春深。

楚王正独自沐浴。纱幔缭绕,水汽蒸蔚。楚王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温水里。今晚赴宴回来,他一直郁郁寡欢的,席上的宁安,光艳明媚,独得春芳。眼见着潘寿坤对她百般用心,他的心在隐隐作痛。也许还是自己无法释怀吧,面对着如花旧爱,任再美味绝伦的佳酿,斟斟入喉的也是忧伤愁绪,蚀骨销魂。

他脑海里始终难忘当年他们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宁安满面泪痕,痛不欲生。“公主,接旨吧!”传旨公公将圣旨递给她。宁安猛烈地摇头,拼了命地往宫里跑。她要在第一时间赶到,将这个噩耗告诉她最挚爱的六哥。

宁安一冲进来就扑进楚王怀里。“六哥,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刚刚才知道,正要去见父皇呢!”楚王也是思虑茫然,不知头绪。

“六哥,你去跟皇上说,我嫁的人只能是你,否则我只有请旨削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宁安坚定的眼神给了楚王无穷的力量。

“宁安,你对我的情义,我铭记在心。我这就去面见父皇,父皇若取消和亲便罢;如若父皇不允,我便与你一起出家,今生再不奢恋红尘。”

他擦干宁安的泪眼,就急忙去找朱祁镇陈情。

“父皇,儿臣有下情禀告!”楚王当下一跪,对着朱祁镇磕了一个头。

“你想说什么?”朱祁镇面罩寒霜。“是为宁安求情吗?”

“既是为宁安求情,也是为儿臣自己求情!父皇,我想您一定了解我和宁安的感情,知道我们若失去了彼此,今生便毫无意义。求求您,收回和亲的成命吧!”楚王铮铮铁骨,也不禁为情落泪。

“上谕已发,怎能收回?“朱祁镇气呼呼地掀了掀眉毛。”你和宁安就认命吧!不怨天不怪地,只怪你们投生在帝王家,就难免会有情迫无奈的时候,牺牲儿女之情,成全帝王大业,这是每个做儿女的应当应分的责任。你推脱不掉,也避免不了……”

楚王傻了眼,跌入了绝望的深谷。

“父皇……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吗?”楚王灵魂已经被掏空,他低哑的嗓音在大殿上悠悠回响。

“没有。”朱祁镇冷冷地说。

“父皇!”楚王大吼一声,声音里满是祈求。“王室里那么多的公主郡主,为什么是宁安?”

“宁安正当妙龄,温婉多情,又颇富智慧,能降伏那个东乡蛮汉,你知不知道,他潘寿坤可是老东乡王最得意的儿子!等到那老家伙两眼一闭,潘寿坤就是东乡王了,有娇妻在侧,他一定敬我如神明。”

“不是这样的……”楚王猜透了朱祁镇的心思。“父皇您要宁安和亲,是因为您有私心……”

“放肆!”朱祁镇眼见被揭穿,恼羞成怒了。“你说什么?”

“儿臣说父皇有私心……”楚王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您记恨当年二叔忝居大位,又将您幽禁于别宫,使得父皇虽然回宫,却难以复位。如果不是群臣拥戴,夺门之变,这江山恐怕早就易主了……宁安是四皇姑的嫡女,而四皇姑是二叔的亲妹妹。二叔这一脉如今只剩下宁安一个人,父皇便将宁安视作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是也不是?”

“你这个逆子,为了一个女人,居然如此顶撞和诋毁自己的父亲!你懂不懂为臣为子之道!”朱祁镇气得胸腔欲裂。

“我不懂……”楚王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他从地上爬将起来,捶胸顿足地大喊着:“她不是一件礼物,可以让你们随意赠送!她是一个人哪!是我最心爱的人哪!你为了自己的帝王大业,出卖了儿子的爱情和幸福,你真是一个狠心绝情的父亲……”

“大胆!”朱祁镇彻底被激怒了,只见他上下嘴唇颤抖在一处,咬牙切齿地喊道:“要不是看在你娘早死,你自小孤苦的份上,朕就发落了你!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有多少皇亲贵女你不要,却自甘下贱,与那罪臣之女私相授受!今日就算宁安不走和亲这条路,你与她也没有半点夫妻缘份,朕绝不答应你们的婚事!”

“为什么!”楚王撕心裂肺地喊。“为什么你看上的女人可以不择手段地得到,而我喜欢的女人你却极力反对?您是我的父亲啊……怎么可以这样剥夺儿子的幸福……”

“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回去……跟她诀别吧!很快,她会有自己的家庭,你也会!等过个一年半载的,你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时间一长,你就会知道,当初那点小儿女的情情爱爱早就是过眼云烟了……”朱祁镇劝慰他。

朱祁镇举步离开,楚王瘫软在大殿上。

往事如烟,唯独与宁安的记忆历历可见。当初为了能和宁安厮守一处,他与自己的父皇决裂长达两年之久。这几年仇怨渐淡,父子俩才算冰释如前。每每想起当年的痛苦过往,楚王都会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飞雪站在帘外,看着楚王从暮色苍茫一直发呆到月洒清辉。定是他忧思难遣,意乱情迷,满腹的心事无人倾诉……飞雪心疼,也心痛。为他情路坎坷不平而心疼;为他眼底心间竟是别的女子而心痛。

飞雪轻声一叹,静静地走近他。她拾起一旁的热水壶,往浴盆里添了些热水。热水哗啦哗啦流出的声音惊起了沉思中的楚王。“你怎么过来了?”楚王急忙掩饰自己的情绪,抓起浴巾胡乱地擦洗身子。

飞雪放下水壶,接过他手里的浴巾,默默地为他擦拭脊背。飞雪的沉默让楚王猜不透。“你怎么不说话呢?”楚王握起了她的手。

“王爷从宫里回来就一直窝在这里,都快两个时辰了,不言也不语……哪里是我不说话呀?”飞雪娇嗔道。

“对不起……”楚王低语。

“我从未见到王爷如此失魂落魄,如此心力交瘁……”飞雪温柔地抚摸着楚王深锁的眉头,绽放母性的光辉。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心神不宁,五心烦躁。飞雪,对不起……”

飞雪并不在意等待,微微摇头。“我知道是宁安公主的回归,搅乱了王爷原本平静的生活。这足以证明,宁安公主在王爷心里根深蒂固,任谁也无法取代。原以为我的真情会令王爷感动,会稍稍宽慰王爷的灵魂,现在才知,一切竟是奢望而已。我连一个替身,一个影子都算不上……”

“不是这样的……”楚王急如星火,忙打断她。“这个问题曾经静川也有问过,她问我,我是不是把你当成了宁安的影子。当时我很明确地告诉她,你只是你自己,绝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飞雪嘴角露出了一抹迷人的微笑。“王爷真是这样说的?”

“是。”楚王将她卷入怀中,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胸膛上。“飞雪,答应我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只是想起故去的往事而有些伤感,过两天就好了,你别放在心上……”

“是吗?我看恐怕没有王爷说得那么轻松,即便是和我在一起,王爷也会有偶尔的一丝恍惚,些许的心不在焉……”

楚王心底有些震惊。“飞雪,你看透我的心思,了解我的心事,在你面前我无法伪装……对不起,我竟连一颗完整的心都给不了你,谈何给你幸福……”楚王深深内疚,心里自责得很。他只能用忘情的眼泪来麻痹自己,补偿飞雪。

宁安独自在安逝园睹物思人。幕天是杏花绚烂飘零,落地是寂寥无主生根。

她耳边突然回响起了古人陆游与发妻唐婉的爱情悲歌。他们夫妻伉俪情深,琴瑟甚和,却终究是母命难违,被棒打鸳鸯。任它春如旧,花似锦,孰奈繁华易逝,好景难留。临了,还不是陆郎另娶,唐婉再嫁。纵有千种情愁,万般牵挂,也得一口吞咽。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七年后,陆游携眷游玩,与唐婉不期重遇于沈园,遂感伤春光流景,记起郎情妾意。陆游题诗于沈园墙壁,一诉衷肠。因此,便有了这《钗头凤·红酥手》的千古绝唱。

如今的自己与楚王不正是当日的唐婉与陆游吗?同样也是悲情愁怨,同样也是被迫分离,同样也是愁思满腹,无处排遣。不如效法古人,作石壁语。她在园中杏花树下的石桌上提笔蘸墨,于园门墙壁上赋诗一首:

伤心沈园惊鸿影,人各天涯泪痕冰。

离肠易断情根重,相思难忘欢娱轻。

写罢,宁安已是泪人。她丢掉手中的笔,伤心地离开了这座园子。

楚王与宁安仿佛有心电感应,宁安离去不久,楚王便来了。楚王一眼就发现了墙壁上的题诗。他细细品读,这字字泣血,都是宁安为情所困的无奈啊!世事无常,人生多变,就连昔日可比金坚的爱情也略显苍白和无助。楚王泪不能制,柔肠寸断。他见题字墨迹未干,知道宁安尚未走远,便急切地追上去。在当初他们分手的长廊上,楚王遇上了宁安。

“宁安,你刚去过安逝园?”楚王双眸含泪。

“是的。我想在那静静地待会儿,可是,我满脑子全都是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以天为盖,与水为邻。和着天光云影,偎着花团草树。只要一想起过往,我就不敢再待下去了,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宁安捂着头,神色迷离。

“我也是!我也是!”楚王迭声大喊,紧紧地将她包围在怀里。那份宠溺,让他找回了从前失落的爱情。“那首诗的每一个字,都像针毡一样扎着我的心。宁安,你我再见,是上苍赐予我们的缘分,我们应该好好珍惜啊!”

这个忘乎所以的拥抱,像干柴遇烈火,一发不可收。

“可是,我们之间是有阻碍的……”宁安心有惧怕,痴痴地看着他。“我有丈夫,有孩子,不再是当初那个纯情的深陷在热恋中的小姑娘……六哥,你也是有家室的人,我们在一起,是会遭天谴的……”

楚王突然吻向她的唇,阻止她继续讲下去。她的唇,绵柔如锦,浓烈似火,他能感觉到她的唇微微有些发颤。许是岁月深久,天各一方的缘故,那种熟悉的、默契的、细腻的感觉变得生疏了、恐慌了、麻木了……这大概需要时光慢慢找寻、慢慢体味、慢慢回想吧。那一刻,天地万物都渺若尘沙。或是春风十里、或是夏夜幽幽、或是金风玉露、抑或是千山暮雪都在瞬间一一融化……

静川从宫里出来,无意间发现了这一幕。这真是令她惊诧万分。楚王和宁安旧情复燃了!少卿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自从宁安回宫,静川也有担心这个问题,可她也一直坚信,她的六哥是个对爱执着,善始善终的性情中人。看来,此番倒是静川高估了楚王的意志力。毕竟宁安这个诱惑对楚王来说未免太大了些。这毕竟是楚王穷极一世都不曾得到的人!

静川来到回廊的拐角处,这是楚王出宫的必经之地。不一会,她果然看见楚王神采飞扬地正向她这边走来。

静川突然站出来,吓了楚王一大跳。“静川?”楚王惊魂甫定,略带责备地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吓死我了!”

“六哥不做亏心事,怎么会害怕呢?”静川毫不避讳地提醒他。“我是专程在这等你的。”

“等我?”楚王坏笑着,捏了一把她的翘鼻梁。“看你一脸的委屈样,专门在这等我诉苦呢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委屈啊?真正委屈的怕是另有其人吧!”静川一改往日的温柔,粗声大气。

“那是谁委屈啊?你个小丫头片子,人不大,火气倒不小!谁又招惹了我们尊贵的九公主啊?我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是为飞雪叫屈!”静川看他嬉皮笑脸,完全不知道大祸临头,急急地冲口而出。

“飞雪?”楚王不解其意,一脸愕然。“飞雪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静川急得跺脚。“刚才,你和宁安姐姐在回廊上上演的那一幕旧情人相拥相吻,你是打算不认帐还是怎么的!”

“你看见了?”楚王大惊失色,脸上轻松愉悦的表情一扫而光。

“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啊!”静川气急败坏地喊。“那个回廊人多眼杂,绝对是个是非之地。你和宁安姐姐往那一站,就已经是众所瞩目了,何况你们还……还不避男女之嫌,于大庭广众之下又是抱又是亲的……我问你,你们在那你侬我侬的时候,你将飞雪置于何地?!”静川掷地有声,不容楚王抵赖。

“我……”楚王羞愧难当,面红耳赤。“我和宁安是……”

“是什么?”静川逼问道。“你和她除了表亲之情,什么也不是!她是东乡王的王妃,你是大明朝的六皇子,她是有夫之妇,你也是有妻有妾!但愿今日之事不会被别人瞧了去,否则,你是既做了负心汉又害死了宁安姐姐!那个东乡王孔武有力,对宁安姐姐又视若瑰宝,他要撞破你们的旧情,还不知道会掀起多少风浪呢!”

楚王很不以为然,眼神空洞地看着她。

“你别不信,我绝不是危言耸听。还有飞雪,你背着她和别的女人搂搂抱抱,你真对得起她!亏我一直相信,你有磐石之固,有蒲苇之韧,对待飞雪能坚不可摧,此生不负。可是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大失所望!”

楚王喉头哽咽不能语,任凭静川劈头盖脸地数落。“你说话呀!”静川急不可待地等他的回答。

“我无言以对……”楚王低语。“你讲得头头是道,我无地自容……是我妄想鱼与熊掌两者兼得,是我贪得无厌不满足于眼前的幸福。我……”

“你实话跟我说了吧,你到底怎么想的?”静川直截了当地问。

“我不知道……”楚王苦恼地,陷入了窘困两难之地。一边是苦等了七载的旧爱,另一边是柔情似水的新欢,他竟不知作何选择!何处是他的留恋之处?何处是他的归依之所?抖落满身的碎琉璃,只为抛一世的流光溢彩。但愿华丽转身时,能心安理得一刻,不再永世沉沦。

自打宁安公主出现后,飞雪与楚王便聚少离多。楚王的寡言少语和魂不守舍都让飞雪有所警觉:楚王不再是原先那个与她生死相依的人了!这若即若离的爱情也将陷入困厄,即将夭折。那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发觉不妙的压迫感和渐渐逼近的危机感,让她对楚王望而却步。

花为蝶落,蝶为花狂;人为情痴,情为人殇。她整日陷在愁苦中,耽于丝竹管弦之乐,借以排解心中烦闷。

黄昏时分,天就阴沉沉的,天边还不时有闷雷滚动。飞雪不思茶饭,身子也越发疲累,脸色也不复先前的光鲜明艳。

她拾起一管洞箫,她和楚王定终身的那晚,月朗风恬,郎情妾意,甜蜜温馨,一切都是那么得平静自然,那么的水到渠成,那么的恰到好处。此身相许,她无怨无悔。她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毕竟那是她一世中最最珍贵最最难忘的记忆!

“飞雪,我朱见洵愿向你许下三生之约……就是前世、今生和来世啊!”这些都曾经是耳畔最熟稔最动情的呢喃,好语不厌百回听,她多想再听一次!

飞雪情思触动,潸然泪下。她将这宝贵的洞箫送近唇边,柔缓的气息在流动,紧接着婉转凄美的箫声轻泻而出。这是她新谱的曲子,叫《梦断情楼》。恩未绝,情先渺,梦将断!此曲前奏时清苦无依,起始时甜腻悠扬,高潮时清越凌空,结束时荡气回肠。整首曲调哀婉缠绵,情意绾绾。这是她与楚王身临其境的坎坷情路的写照!

楚王驻足在含情殿外,聆听着这龙吟凤哕。门未掩。飞雪侧身吹着箫,楚王只看到她娇俏的侧脸。柔肠寸寸,粉泪盈盈,似一朵垂露的清水芙蓉。她的箫声时而若波澜不惊的明湖,时而若一碧万顷的草原,时而若扬鞭策马的潇洒;时而如怨如慕,时而如泣如诉。曲中愁肠百结,使人忽而喜,忽而悲,忽而怨,忽而怒。

楚王只觉辜负了飞雪的情深一片,无颜再踏进门,只好退回去,长立在院子里。

天边暮云渐起,雷声渐鸣,山雨欲来风满楼。杨柳堆烟,桃飘李飞。只听见内苑一片珠帘乱卷的杂沓声,院里的那一池春水也在风中漂泊含皱。

忽然,一夕轻雷落万丝。细密的雨丝像春姑娘纺出的线,轻盈多姿。斜风微雨中,芍药含泪,蔷薇无力。楚王不避不躲,身上迅速被打湿,眨眼工夫就遍体淋透了。凉浸浸的雨水,让他得到心灵的解脱。静川的话在他脑海里泛滥。“六哥,你可要想清楚,慎重选择啊!到底谁才是你的真爱?你不要被眼前的那一点点假象迷惑了,好像宁安姐姐是你失而复得的爱人,那飞雪算什么呢?你忘了当初红叶题诗的勇气了吗?她可是抛下所有,不计名份地选择了你!对待爱情左右逢源,不能有始有终,你会付出代价的!”

他仰起脸,如织的雨滴落在脸上。绵密的春愁未展,连五雷轰顶的震撼都变得微乎其微。

丽芸推开阁楼的窗子,想看春雨滋润落花的慷慨,不想却看到了楚王在作贱自己的身子。她想也没想,抓起墙角的油纸伞奔下楼去。她撑开伞,钻进雨中,为楚王遮风挡雨。在楚王的生命中,她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而在她的世界里,他是绝无仅有的唯一。在楚王青春得意的时候,她默默地躲在一边,为他的幸福而欣喜;在楚王失意落魄的时候,她才勇敢地站在楚王的视线里,轻轻地抚慰他忧伤寂寥的心。她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她深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却将这种智慧,发挥得恰如其分,淋漓尽致。

所有人都陷在痛苦的深渊中,唯一幸灾乐祸的是毓冉。听着空气中时时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怨声,她知道飞雪已经被伤害,一如当初自己被抛弃而痛苦万分。她大开着窗子,大有隔岸观火之势。她看到丽芸为楚王遮雨,不禁醋意大发。“真是个贱骨头,别人都不把她当回事,还自作多情地献殷勤!”

她突然发现,眼前的风景并不够精彩,还缺一味兴奋剂。不仅如此,还要再将局面搅得更乱一些,结局才让人兴奋。当她得到了这兴奋剂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

听着飞雪箫声凄凉,胤堂在屋里坐不住了。帘外雨淅沥,仿佛能格外渲染人的离愁别绪。

“胤堂,你发什么呆呢?”颜文吕拍了拍站在门口的胤堂。

“爹……”胤堂回过神来,黯然地垂着头。“听这曲子,飞雪心里难受着呢!听说这次进宫的宁安公主,是楚王的旧爱。这位公主被迫远嫁,他们才不得已分开。如今,她又回来了……楚王这些天神情有异,我猜,多半与这位公主有关。飞雪什么名分都没有,我怕她会吃亏……”

“你还想着她,是吗?即便她成了楚王的人,你还是会忍不住关心她,是吗?”颜文吕对自己的儿子了如指掌,一猜即中。

胤堂踱回屋里,傻呆呆地坐了下来,瞪着桌子上流泪的蜡烛。“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谁能解我这种煎心衔泪之痛啊?我们共处在一个屋檐下,每日见她和别的男人相亲相爱,而自己是多余的,是不属于他们的世界的。那种滋味比死还难受……”

“你从来没有告诉爹,失去她,你这么痛苦难当……早知道,我们都该瞒着她的身世,就是你们做一辈子兄妹,也是好的!”颜文吕坐在他的身畔,内疚极了。

“不……爹,你不懂,我宁愿这样活在当下,我也不愿做一辈子糊里糊涂的兄妹。起码,飞雪知道我是爱她的……或许有一天,她受了伤,如果她没有地方疗伤,她还是可以回到这个家来,享受家的温暖……”胤堂眼睛里满载渴望和幸福。

颜文吕沉沉地叹了口气,挤掉了几滴老泪。“如果真有这么一天,爹向你保证,一定会带你和飞雪远走高飞,一定圆你这个梦!”

胤堂欣慰地点下头去。

天渐渐地黑了。潘寿坤擎着伞从雨中走来,打算和妻儿共进晚餐。他刚迈上台阶,就听见两个端着食盒的丫鬟从廊下经过,而且还在喁喁私语着。

“你今天有没有看见楚王和宁安公主在回廊上相互抱在一起?”

“看到了!看到了!不止抱,还亲上了呢!”另一个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这宁安公主可是有丈夫的人啊!楚王真是大胆哪!”

“你来得晚,有些事情不知道!听说很多年前楚王和宁安公主是一对儿,不知道为了什么俩人闹掰了……”

“是吗?没想到啊……”两个丫鬟唏嘘着走远了。

潘寿坤像雕像一样定在了那里。有些话他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他隐隐约约也听懂了一些。大概是说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人有些见不得人的隐私吧。

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当即脸色大变。宁安准备好了晚饭,和阿伦达一起坐等潘寿坤。潘寿坤推开门,阴森着面容坐下。

“怎么样?信使来见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啊?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宁安小心地问道。

“那你是想早点回家还是想在这多住几天?”潘寿坤别有居心地。

“我们好不容易才进京一趟,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烦心,我自然想多住几天。”宁安掩饰着自己的喜悦。

这细微变化并没有逃脱潘寿坤敏锐的眼睛。“是啊,你和楚王七年没见了,一定有千言万语要倾吐,这才几天啊,怎么够用呢?”

“寿坤,你说什么呢?”宁安心虚,赶紧起身为寿坤盛饭,也为阿伦达盛好了一碗,放在阿伦达面前。阿伦达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怎么从来没听你讲过你和楚王的关系啊?”潘寿坤将碗往前一推,面色凝重。

“我和楚王……我与楚王的关系就和我与太子与静川的关系一样,我们是表亲,楚王他是我的表哥。就是这样……”宁安脸颊绯红,为自己盛了一点饭,就急忙吃起来。

“仅仅是表兄妹这么简单吗?”潘寿坤不信,紧紧追问。

“不然还怎样……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啊?”宁安额头直冒汗,飞快地扫了潘寿坤一眼,赶紧垂下头去,若无其事地吃着,其实心里已经怕得要命了。

“今天,你们是不是又见面了?都聊了些什么?”

“也没有聊什么,家长里短的,还不就是那些事儿。”

“是吗?”潘寿坤嘴角撇了撇,终于忍不住了。“怎么我看到的不是这样?”

“你看到什么了?”宁安心惊肉跳。碗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米饭撒了一地。

潘寿坤心中有数了,他们的关系果真没有那么简单!“阿伦达,吃饱了吗?”看着大人的气氛不对,阿伦达识趣地点点头。“吃饱了,自己去睡吧!”

阿伦达放下碗筷,乖乖地离开房间去睡了。潘寿坤故意支开儿子,是想和妻子深入地谈谈。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你可以放心地实话实说了!你和楚王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寿坤,我们夫妻多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宁安含泪,楚楚可怜。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信不过那个男人!”潘寿坤爆发了,将桌子一脚踹翻。

宁安吓得躲在一边,她从来没见潘寿坤发这么大的火,三魂去了两魂半。

“你还不说!”潘寿坤吼道。

“我……我和楚王……我们……在我还没有嫁给你之前,我们有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时隔七年,就是有点旧情,也不会发生什么……”宁安战战兢兢地承认了。

“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呢?你早说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要瞒我呢?”潘寿坤一步跨到宁安面前,双手扶起她,柔声细语地安慰她。

“我怕你会多想,会引起你的不满,会破坏我们的夫妻感情,再说,我也没必要告诉你这些旧事,毕竟都过去了!”

“你……你确定你们都过去了?”

潘寿坤还是不完全信服宁安的话。

“我都已经嫁给你了,孩子也有了,你还这么问……看来,你已经不相信我了!”宁安不得不用激将法来安抚他。

“谁说的!”潘寿坤拥着她,对她亲了又亲。“我信你!我信你!我承认今天听到宫女们议论你,我非常生气,非常伤心,更非常害怕。我怕那个楚王仍活在你的心里,我怕我无法占据你的心,更怕我会在一夜之间失去你……”

潘寿坤这个痴情汉子,遇上宁安这个追他魂索他命的女人,就彻底拜服了。“宁安,我要你指天誓日,你永远属于我一个人,永远不会背叛我……好不好?”潘寿坤捧着她的脸,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

宁安心底百转千回:六哥……对不起了!事已至此,我只能牺牲我们这得来不易的缘分了……我终究只是一朵飘落你心田的杏花……

“好吧!”宁安咽了一口唾沫,置生死于不顾。“如果我的誓言能让你疑云顿消,我愿意成全你。”她毅然走到窗口,夜黑得紧,雨也未停。她对天发誓:“我宁安对向天盟誓,永生之日此身此心都只为寿坤一人所有,倘有违誓,必死于万丈深渊之下!”

“可以了吗?”宁安回头看着他,泪眼相向。

“可以了!可以了!”潘寿坤握着她盟誓的手,百般怜惜地说:“请你谅解,我不是逼你,我是在逼迫我自己。我逼着自己相信你,逼着自己像原来一样爱你……不要恨我……”

潘寿坤将她拦腰抱起,踏过一地狼藉,平放在床上,把她当新婚妻子一样宠爱着。

夜幕垂下,冷雨敲窗。可怜了安逝园满园杏花,小楼一夜听春雨,大概明朝再也听不到叫卖杏花的声音了。零落成泥,碾作微尘,纵然芬芳如故,也是落花残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但愿来世,我是盛开在你心底一朵永不凋零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