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浸满了墨汁的破布,覆盖住了整个望北城
城门还未关闭。
这是为了迎接英雄归来而留的通道,
风中的腥臭味,已经浓烈到不再需要陈默那样的嗅觉才能分辨。它像无形的、湿滑的触手,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在胃里搅起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翻腾。
城墙下,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
起初的期待与兴奋,早已被时间消磨殆尽,转化成压抑的不安。人们交头接耳,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焦躁。
“怎么还没回来?算算时辰,早该到了啊。”
“会不会是那些匪寇太过狡猾,林少侠他们被缠住了?”
“呸!就黑风山那群乌合之众,哪够林少侠喝一壶的!”
话虽如此,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
赵灵儿也挤在人群中,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原本明亮的大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城外那片被夜色吞噬的荒野,嘴唇被自己咬得有些发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就像正午晴空里突然飘来的一片乌云,毫无道理,却让人心头发慌。
城墙上,张统领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手按刀柄,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斥候已经派出去了三批,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一个回来。
他抬头看向最高的箭楼。
那个昨天被他呵斥为疯子的少年,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那里。
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只黑色的、不祥的乌鸦,冷漠地俯瞰着城下这群焦急的羔羊。
张统领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乱,正想开口喝骂,把他赶走。
就在这时——
“看!那是什么!”
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呼,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黑点正在移动,踉踉跄跄,歪歪扭扭,朝着望北城的方向而来。
是斥候?还是林少侠的队伍?
人群骚动起来,气氛由压抑转为一丝病态的激动。
“快!打开火把!照亮些!”张统领大声命令道。
城墙上,数十支火把被点燃,汇聚成一片橘黄色的光海,将城门前方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那个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城主府卫队服饰的人。
但他没有骑马。
他在跑,或者说,是在逃命。他的姿势极其怪异,一条腿似乎受了重伤,在地上拖行,每一步都像是在用尽生命的全部力气。
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清了他。
他浑身是血,盔甲破碎不堪,脸上布满了惊骇到扭曲的表情,仿佛刚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
“快!开城门!接应他!”张统领心头一沉,立刻下令。
那名卫兵看到了城墙上的火光,看到了洞开的城门,他脸上的恐惧似乎被一线生机点燃,发出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哭喊,用更快的速度扑了过来。
他身后,那片更深沉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不止一个。
是一片。
一片由无数蹒跚、摇晃的身影组成的、沉默的潮水。
“怪物……怪物……”
那名卫兵终于冲到了城门前,他扑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着,声音里带着血泡破裂的嘶鸣。
“不是人……他们不是人!他们吃人!少侠……林少侠他……”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一只手,一只青黑色的、皮肤腐烂脱落、露出森森白骨的手,从他身后的黑暗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啊——!”
凄厉到不像人声的惨叫,刺破了望北城的夜空。
在城墙上数百道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个卫兵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拖回了黑暗之中。
黑暗里,传来骨骼被折断的脆响,和一种令人牙酸的、野兽进食般的咀嚼声。
一秒。
两秒。
三秒。
全场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人们脸上的表情,从担忧,到惊骇,再到彻底的、无法理解的茫然。
紧接着,那片沉默的潮水,涌出了黑暗。
他们走得很慢,姿势僵硬,四肢以不自然的、违反人体结构的角度扭曲着。
有穿着匪寇服饰的,有穿着村民衣服的,还有……几个穿着城主府卫队盔甲的。
他们的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有的肠穿肚烂,拖着自己的内脏在地上行走;有的半边脑袋不翼而飞,露出里面灰白色的脑组织。
他们的眼睛,是一种浑浊的、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灰白色。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在朝着望北城,这个散发着活人气息的、巨大的食槽,缓慢而又坚定地走来。
那股腥臭味,此刻浓烈得如同实质,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丧钟”……终于敲响了。
“那……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守城士兵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手里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鬼……是鬼啊!”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
这个字,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中早已绷紧到极限的恐惧。
“轰——!”
城墙下,人群炸开了。
恐慌,如同最猛烈的瘟疫,瞬间传染给了每一个人。
人们尖叫着,哭喊着,互相推搡着,不顾一切地向城内逃去。原本还算有序的街道,顷刻间变成了人间地狱。老人被推倒,孩童的哭声被踩踏,为了活命,人性的丑恶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关门!快关城门!!”
张统领终于从那颠覆了他一生的恐怖画面中惊醒过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嘶吼。
守城的士兵们方才如梦初醒,慌乱地冲向城门,想要转动那沉重的绞盘。
但太迟了。
几个跑在最前面的“怪物”,已经蹒跚着踏入了城门洞。
而箭楼之上。
陈默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看完了这场盛大葬礼的序幕,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他转身,走下箭楼,像一块投入激流的顽石,逆着那股恐慌的人潮,沉默地前行。
没有人注意到他。
在所有人都拼命逃离地狱的时候,只有他,在走向地狱。
他来到了西市那家最破旧的铁匠铺。
铺子里空无一人,老师傅大概也逃命去了。
但在那尊冰冷的铁砧上,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一个臂盾。
造型古怪,盾面不大,刚好能护住小臂,前端延伸出三根锐利的钢刺,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盾牌,还带着一丝刚刚冷却的余温。
陈默走上前,熟练地将臂盾套在自己的左臂上,拉紧皮带,扣好卡扣。
臂盾与他的手臂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仿佛一件天生的器官。
他右手抽出藏在怀里的剔骨刀,左手举起带刺的臂盾。
身后,是整座城池的尖叫与哀嚎。
身前,是通往屠宰场的、幽深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