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惊鸿

##西窗烛

>我十六岁那年,在星夜下遇见沈砚清。

>他身长九尺,风流俊逸,谈吐间尽是锦绣山河。

>为了他,我耗尽心血复原残破《璇玑图》,却只换来他一句:“送红袖楼的柳姑娘吧。”

>三年后,我在钦天监当差,因修正星图触怒权贵被贬入皇陵。

>守陵人魏仙盛递来一碗热粥,他粗糙的手布满伤痕。

>雨夜,他浑身是血撞开我的门,怀里紧护着半卷《天官书》:“快走!”

>追兵火把映红窗纸时,我点燃了所有烛火。

>他脸上的血污在火光中如此清晰:“你看,我哪有什么七彩祥云?”

>我抚过他眉骨伤痕:“可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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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掠过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脊,钻进我这间小小的西窗斗室。烛火被风撩拨,不安地跳动,在我摊开的那卷《甘石星经》上投下摇晃的光斑。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上古老而神秘的星图轨迹,那些连接星辰的墨线,仿佛也牵连着我胸腔里那颗悬而未定的心。窗外,无垠的墨蓝天幕上,星辰疏朗,寂寥地闪烁,像极了深宫里无人问津的珍珠。

“听说了吗?”窗外飘来刻意压低的、属于隔壁小丫头的细碎嗓音,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轻易刺破了夜的宁静,“昨儿个,沈家那位公子,又在平康坊的‘醉仙居’为那位新来的胡姬一掷千金,包了整座楼,唱了整夜的《清平调》呢!”

我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闷闷地疼了一下。指尖停留在“紫微垣”主星的位置,墨迹洇开一点小小的晕痕。沈砚清。这三个字,本身就像一簇滚烫的星子,骤然坠入心湖,漾开一圈圈苦涩又灼热的涟漪。

初遇那夜,也是这样的星天。

三年前,朱雀大街的灯会,人潮汹涌如沸水。我被人流裹挟着,几乎站立不稳,慌乱中踩了空,眼看就要狼狈扑倒。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了我的手臂,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深邃如同子夜的天穹,映着满街璀璨灯火,也映着我瞬间呆滞的脸庞。他身量极高,九尺昂藏,一袭墨蓝锦袍,在流动的光影里,风姿卓然如鹤立寒汀。

“姑娘小心。”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窘迫得面颊发烫,慌忙站稳,低声道谢。他并未立刻离去,目光随意扫过我方才失手掉落、此刻正狼狈摊开在地上的几页手绘星图草稿。那是我对照古书残本,对“荧惑守心”异象的拙劣推演。

“哦?”他眉梢微挑,一丝真实的兴味掠过眼底,俯身,竟极其自然地将那几页沾了尘土的草稿捡起,修长手指拂去纸页边缘的浮灰,动作优雅得如同拂拭稀世古玉。他指尖点在我一处潦草的推演标记上:“此处,若以《周髀》之法重算‘岁差’,或可避开‘入鬼宿’之谬?”

那一刻,周遭鼎沸的人声、炫目的灯火,仿佛瞬间被抽离、褪色。我怔怔看着他,仿佛他不是立于喧嚣闹市,而是站在浩瀚星野的中心,一语点破了困扰我数日的迷障。街旁酒肆的灯笼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流淌,更添了几分不似凡尘的俊逸。

后来才知晓,他是长安沈氏独子,真正的富贵泼天。可那晚,他眼中映出的星光,他指尖点破的迷津,早已无声无息地,在我心底最柔软处,凿开了一道深痕。无关家世,只是那惊鸿一瞥的璀璨,足以照亮一个十六岁少女贫瘠而仰望的夜空。

三年时光,足以让长安城每一片瓦当都沾满沈砚清的风流韵事。他是平康坊最受欢迎恩客的常客,是茶楼说书人口中“掷千金博美人笑”的绝对主角。每一次新的“佳话”传来,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心尖上。最初是尖锐的疼,带着被欺骗的愤怒和不甘的质问——他既能读懂我的星辰,为何读不懂我眼中日益清晰的情愫?为何要将那夜星光下的专注与智慧,慷慨地分赠给每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

渐渐地,那疼变得钝重,麻木。再听闻那些香艳的传闻,譬如他上月为教坊司新晋的花魁娘子谱了一支《霓裳羽衣》的变调,引得满城传唱,或是前几日与某位国公家娇蛮的小姐同游曲江,画舫笙歌达旦……心湖里竟连一丝涟漪也难再兴起了。只剩下一种深切的、冰冷的疲惫,如同沉入幽暗的寒潭。

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我从苦涩的回忆里惊醒。桌上,那卷耗尽了我整整七个月心血才勉强缀补复原的《璇玑图》古卷,静静摊开在《甘石星经》旁边。古老的丝帛上,用近乎失传的“回文锦”技法织就的玄奥图案,在烛光下流转着神秘而疲惫的光泽。每一根断裂的丝线,每一个模糊的节点,都浸透了我指尖无数次被细针扎破的血珠和深夜熬红的双眼。

这图,本是为他而补。

那时他偶然提起,家传古籍中有一卷《璇玑图》残破不堪,无人能识,言语间颇有憾色。我像着了魔,一头扎进故纸堆,遍寻蛛丝马迹,耗尽心力,只为博他一丝惊喜的赞许。多少个不眠之夜,西窗烛火摇曳,映着我伏案的身影,窗外星辰无声轮转,见证着我的痴妄。

昨日,我终于捧着这卷耗尽心魂的复原品,踏进了那座门庭若市、仆从如云的沈府。花厅里熏香浓郁,他正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湘妃榻上,意态闲适地逗弄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他依旧是那样耀眼,玉冠锦袍,风流天成。我将那卷承载了所有心血的《璇玑图》奉上,指尖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

他接过,随意展开一瞥,目光甚至未曾在那繁复精妙的复原纹路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像拂过柳梢的春风,轻飘得令人心寒。

“哦?有劳了。”他随手将那卷丝帛递给身旁侍立的美貌婢女,语调轻松得如同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收着吧。改日送去红袖楼的柳姑娘那儿,她素爱这些机巧玩意儿,给她解个闷也好。”

那婢女低眉顺眼地应下,捧着我的《璇玑图》,像捧着一件寻常的摆设,退了下去。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花厅里熏人的暖香变得令人窒息。我看着他逗猫时优雅的侧影,听着他慵懒的轻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东西在心底轰然倒塌,碎成齑粉。原来我视若珍宝的付出,于他,不过是可以随手转赠歌姬玩乐的“机巧玩意儿”。原来那些曾让我心跳加速的专注目光和智慧言语,不过是这位天之骄子随手施舍给路边野花的、不值一提的消遣。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华丽得刺眼的花厅,忘了如何穿过那些雕梁画栋、奇花异草的回廊,回到这间只有一豆烛火、几卷旧书的西窗斗室。只有桌上那本被我翻得卷了边的《天官书》,冰冷地提醒着我,星辰亘古,人心易变。

“啪嗒。”又一滴滚烫的烛泪,重重砸在《甘石星经》的书页上,迅速凝固成一个丑陋的暗红疤痕,覆盖了“紫微垣”那颗主星的位置。我猛地合上书页,指尖冰凉。

窗外,更深露重,星光依旧冷漠。

***

三年光阴,如指间沙,无声滑落。

西窗烛依旧燃着,却早已不在长安城那间斗室。这里是皇陵深处,一片被时光和死亡遗忘的角落。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低吼,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扑在粗粝冰冷的石墙上。空气里弥漫着终年不散的土腥气和腐朽的松脂味。

我坐在冰冷的石案前,面前摊开的,是钦天监发还的、我那卷被朱笔批得面目全非的星图。罪名是“妄测天机,擅改星躔”。只因为我坚持将观测到的“荧惑守心”异象位置,按照实测数据,在星图上向东挪移了微不足道的一寸。这一寸,触怒了笃信旧说的太史令,也断送了我本就如履薄冰的钦天监记录生员的前程。一纸贬谪,发配到这死寂的皇陵,与古墓松涛为伴。

寒风透过窗棂的破洞钻进来,像冰冷的刀子刮过脸颊。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棉衣,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几乎握不住冰冷的笔杆。案头那盏劣质油灯,灯芯焦黑,火焰微弱得可怜,挣扎着,随时可能被这无孔不入的寒气扑灭。比这皇陵的阴冷更刺骨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荒谬的清醒。沈砚清那漫不经心的笑容,太史令那暴跳如雷的斥责,还有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人喘不过气。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卷进一股更猛烈的寒风和松针的气息。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挡住了门外昏暗的天光。

是守陵人魏仙盛。他沉默地走进来,带来一身室外凛冽的寒气。粗布短褐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打着厚厚的补丁,脚上一双沾满泥泞的草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显得有些木讷,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潭,不起波澜。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碗口冒着腾腾的热气。

他径直走到石案边,将那碗轻轻放在冰凉的案角,碗底与石面磕碰,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喝点热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碗里是黄澄澄的小米粥,熬得很稠,上面还漂浮着几粒煮得开了花的红枣,散发出朴实温暖的香气。在这冰冷绝望的陵墓深处,这缕香气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撼动人心的力量。

“多谢魏伯。”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就要离开。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油灯那挣扎的、微弱的火苗跳跃了一下,光线恰好清晰地照在他伸出的、扶着门框的手上。

那只手……宽大,骨节异常粗壮,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有深色的、早已愈合的旧疤,像扭曲的蚯蚓盘踞在皮肤上;也有几道新鲜的、翻着红肉的裂口,边缘沾着凝固的泥污和暗红的血痂。指关节处更是厚厚一层粗硬发黄的老茧,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净的黑泥。这是一双纯粹属于劳役、属于与岩石和土地搏斗的手,每一道痕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艰辛与沉重。

我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留了一瞬,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沈砚清的手,是握笔抚琴、赏玩玉器的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洁,沾染的只能是墨香与酒气。而眼前这双手……如此粗糙,如此丑陋,却实实在在地端来了一碗能暖透肺腑的热粥。

魏仙盛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那只布满伤痕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更快地推开门,高大的身影迅速融入了门外深沉的暮色与呜咽的松涛声中。门扉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那个沉默的背影。石室里只剩下我和那碗散发着热气的粥,以及油灯那一点如豆的、顽强跳动着的微光。

我捧起粗陶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冻僵的指尖,那点暖意,竟比星辰还要真实。

***

皇陵的夜,黑得浓稠,仿佛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下来。呼啸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雨点,狂暴地抽打着窗棂和屋顶的瓦片,发出噼啪乱响,如同无数鬼手在疯狂抓挠。松涛的呜咽被风雨声彻底吞噬,天地间只剩下这片令人心悸的喧嚣。

我蜷缩在冰冷的板床上,裹着薄薄的旧被,寒意依旧像毒蛇一样从骨头缝里钻进来。白日里那碗热粥带来的暖意早已消散殆尽。桌上的油灯在穿堂风中剧烈地摇晃,火苗缩成一点可怜的幽蓝,挣扎着,将四周的影子拉扯得狰狞扭曲。心口莫名地一阵阵发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种强烈的不安在黑暗中滋生、蔓延。

突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炸开!不是雷声!是木门被一股恐怖蛮力从外面狠狠撞开的爆裂声!

破碎的木屑和着冰冷的雨水狂风暴雨般卷入!昏暗中,一个庞大的黑影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室外刺骨的寒流,如同失控的山岳,轰然扑了进来!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那黑影喉咙里挤出。

是魏仙盛!

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张被拉满又濒临断裂的弓,重重撞在门边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浑身湿透,粗布短褐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紧紧贴在身上,洇开大片大片刺目的、还在不断扩大的暗红!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土腥气,直冲鼻腔!雨水混着血水,顺着他刚硬的下颌线和紧握的拳头不断滴落,在脚下迅速积成一滩暗红的水洼。

他猛地抬头,脸上纵横着泥污和血痕,那双平日沉静如潭的眼睛,此刻却像濒死猛兽般赤红,里面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和一种近乎狂暴的急迫!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惊骇欲绝的我,喘息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走!”一个音节,从他染血的齿缝间迸出,沙哑破碎,却带着千钧之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心尖!

他踉跄着扑到石案边,用那只沾满血和泥、指骨变形的手,粗暴地扫开上面散乱的星图纸页,将怀里死死护着的一团东西塞了过来!触手是浸透了雨水和血污、冰冷滑腻的厚布包。

是书!半卷书!

借着油灯那点幽蓝的、随时会熄灭的光,我瞥见包裹边缘露出的一角——深蓝色的封面,古旧的纸张,上面隐约可见几个熟悉的篆字:《天官书》!

这是……钦天监密藏,传说中记录着上古星辰秘要、早已残缺不全的孤本!他……他怀里紧护的竟是这个?他这一身恐怖伤痕,是为了……这半卷书?!

“走!快走!别管我!”魏仙盛嘶吼着,猛地将我往后一推!力道之大,让我直接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脊背一阵剧痛。他高大的身躯却已霍然转身,像一堵决意赴死的墙,挡在了破碎的门口,直面门外那一片被风雨搅动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在那里!”

“别让那守陵的跑了!还有那书!”

数声凶厉的呼喝穿透风雨!紧接着,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骤然出现在门外,跳跃的、狰狞的火光瞬间撕裂了浓重的夜幕,将破败门框和魏仙盛那堵在门口、浴血的高大背影,清晰地映照在屋内斑驳的石壁上!

火光明亮而残酷。他背对着我,宽阔的肩背剧烈起伏,破烂的衣衫被血浸透,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勾勒出背脊上几道深可见骨的翻卷伤口!血水混着雨水,顺着他绷紧的脊线不断流淌。那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像一座被战火摧残、却依旧倔强矗立的古老烽燧,伤痕累累,摇摇欲坠,却死死钉在唯一的通道上,寸步不让!

没有七彩祥云。没有金甲圣衣。

只有破门而入的寒风冷雨,只有穷凶极恶的追兵嘶吼,只有那满身血污、挡在死路之前的背影,和那被火光投在墙上、巨大而沉默的、仿佛随时会破碎的阴影。

一股无法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头顶,瞬间烧干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奔涌咆哮!我猛地扑向那盏在风中狂舞的油灯!不是去熄灭它!

“魏仙盛!”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狭小的石室里炸开,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决绝!

在他因我的喊声而本能地、艰难地侧过脸的瞬间——

我抓起油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墙角堆放的、干燥的引火松枝!

“轰——!”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爆燃!像一头压抑已久的凶兽,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燃料,火舌瞬间腾起,发出欢快而爆裂的噼啪声!灼热的气浪猛地向四周扩散,带着松脂燃烧特有的浓烈焦香!小小的石室被这骤然升腾的烈焰照得一片通明!所有角落的阴影都被粗暴地驱散!

跳跃的、炽烈的火光,毫无保留地扑打在魏仙盛那张布满血污和泥泞的脸上!

如此清晰!

深刻的眉骨上,一道狰狞的新伤皮肉翻卷,血还在渗出;颧骨处一片青紫肿胀;唇角破裂,凝固的血迹被火光映得发黑;下颌紧绷的线条如同刀刻斧凿,混着汗、血、泥,勾勒出最原始的、属于挣扎与守护的粗粝轮廓。那双赤红的眼睛,因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我的举动而骤然睁大,里面翻涌着惊愕、不解,还有一丝……更深的东西。

他粗重地喘息着,死死盯着我,嘶哑的嗓音在烈焰燃烧的背景音中,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绝望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看……我哪有什么七彩祥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混着血腥气。

门外追兵的叫嚣声、撞门声、刀剑劈砍破碎门框的声音,如同汹涌的潮水,被这突然爆燃的冲天火光阻了一阻,变得更加狂躁!火光在我眼中跳跃,同样映照着他脸上每一道清晰的、染血的沟壑。

没有祥云。没有金甲。

只有血,只有火,只有门外狰狞的杀机,只有他挡在身前、这堵随时会崩塌的血肉之墙。

心口那团滚烫的东西,猛地炸开了!所有冰冷的算计、权衡利弊的清醒,所有关于沈砚清风流身影的记忆碎片,所有关于“盖世英雄”的幻想泡影,在这一刻,在这通明的、灼热的、弥漫着血腥与松烟气息的火焰中,被焚烧殆尽!

我一步跨过燃烧的松枝堆,不顾那灼人的热浪,径直冲到他的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汗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能看清他脸上伤口细微的纹理。抬起手,指尖带着火堆旁的微温,带着自己也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抚上他眉骨那道还在渗血的、深刻的伤痕。

粗糙的皮肤,滚烫的血液,坚硬的骨骼……触感真实得令人心悸。

手指抚过那道滚烫的、翻卷的伤口,指腹下是他眉骨坚硬的轮廓,混着粘稠温热的血和冰冷的雨水。他的身体在我触碰的瞬间绷紧如铁,呼吸骤然停滞,那双映着熊熊烈焰的赤红眼眸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可你来了。”我的声音不大,甚至被门外愈发狂躁的撞门声和火焰的噼啪爆响盖过,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熔炉里淬炼出来,砸在彼此之间灼热的空气里。

魏仙盛眼中的赤红猛地一滞,那里面翻涌的惊愕、痛苦、绝望,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水潭,骤然被一种更深邃、更撼动的东西取代。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那只没有受伤、沾满泥血的大手猛地抬起,不是推开,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攥住了我抚在他眉骨上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滚烫,粗糙,带着生命最原始的搏动。

时间在这一刻被烈焰凝固。

“轰隆——!!!”

一声更加巨大的爆响!本就摇摇欲坠的残破木门连同半边腐朽的门框,在数把利斧的狂暴劈砍下,终于彻底崩碎!木屑、碎石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如同爆炸的碎片般激射进来!门外的火光和凶厉的人影,再无阻隔地涌入!

“拿下!”

“书!抢回那半卷《天官书》!”

狰狞的吼叫扑面而来!几把闪着寒光的腰刀,带着破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挡在门前的魏仙盛,更朝着他身后的我,狠狠劈落!

生死,只在呼吸之间!

“躲开!”魏仙盛炸雷般的咆哮震得我耳膜嗡鸣!攥着我手腕的那只大手猛地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不是将我推开,而是狠命地将我整个人往他身后一拽!

天旋地转!我的后背重重撞上他坚硬如铁的脊梁,浓烈的血腥气和汗水味瞬间将我淹没。眼前是他瞬间绷紧、如同山岳般挡在身前的高大背影,破烂的衣衫下肌肉贲张,虬结的伤痕在火光下狰狞毕露。

刀光已至!冰冷的杀意刺骨!

千钧一发!

魏仙盛竟不闪不避!他那只紧攥着我手腕的左手猛地松开,顺势将我死死护在他宽阔背脊的阴影之下!同时,他沾满血污的右臂如同蓄满力的铁鞭,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迎着最先劈到的两柄腰刀,狂暴地横扫而出!目标不是刀锋,而是持刀人握刀的手腕!

“咔嚓!”

“呃啊——!”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凄厉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黑衣汉子手腕以诡异的角度扭曲,钢刀脱手飞出!

但这搏命一击,也让他空门大开!侧面,第三把刀如同毒蛇吐信,刁钻狠辣地朝着他毫无防护的肋下猛刺而来!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淬毒的冷芒!

“小心!”我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心脏骤停!

就在那刀尖即将刺入皮肉的刹那——

“嗖!”

一道极其细微、却尖锐到刺破所有嘈杂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我们身后的黑暗角落——那堆燃烧的松枝后面,闪电般射出!

快!快到肉眼根本无法捕捉轨迹!

“噗!”

一声轻响,如同石子投入深潭。那柄刺向魏仙盛肋下的钢刀,竟在距离他身体不足三寸的地方,诡异地凝滞了!刀尖微微颤抖,持刀的黑衣人动作僵住,脸上凶厉的表情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愕和茫然取代。

火光跳跃下,清晰可见——那人的眉心正中,赫然多出了一个细小的、深不见底的血洞!

一股细细的血线,蜿蜒而下。

他的身体晃了晃,眼中的凶光迅速熄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向前扑倒,“砰”地一声砸在满是血污和雨水的地上,激起一片泥泞。

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狙杀,如同冰水浇头,让门外汹涌的杀气和叫嚣声骤然一窒!剩下的追兵骇然停步,惊恐的目光越过魏仙盛浴血的肩膀,死死射向我身后那片被火焰照亮、却又跳跃着诡异阴影的角落。那堆燃烧的松枝噼啪作响,火焰扭曲着空气,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怪物藏身其后。

魏仙盛紧绷的身体也猛地一顿,他没有回头,但攥紧的拳头微微松了一瞬,赤红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了然,随即又被更深的戒备取代。

短暂的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和屋外凄厉的风雨声。

“有埋伏!”一个嘶哑的声音惊惶地喊破了这诡异的沉默,“放箭!放箭!射死他们!”

残余的黑衣人如梦初醒,恐惧瞬间转化为更疯狂的攻击欲!他们不再试图冲入这狭小危险的石室,而是猛地向后散开几步,同时,几张劲弩从人群后抬起,冰冷的弩箭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齐刷刷对准了门口!

弓弦绞紧的吱嘎声,如同毒蛇吐信,刺耳地响起!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锁定了门口这方寸之地!箭雨覆盖之下,避无可避!

魏仙盛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布满血污的宽阔后背肌肉再次虬结贲起,像一张拉满的硬弓,准备用血肉之躯硬抗这夺命的箭雨!他反手向后,试图将我更严实地压向他身后冰冷的墙壁缝隙。

就在这箭在弦上、千钧一发的绝命关头——

“轰——!!!”

一声比之前门板碎裂更加沉闷、更加撼动地心的巨响,陡然从我们头顶上方传来!整个石室猛烈地摇晃!簌簌的尘土和碎石如同暴雨般从屋顶梁柱的缝隙间倾泻而下!

不是雷声!是……塌方?!

头顶的梁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支撑屋顶的巨大条石在剧烈的震动中错位、移位!大块大块的泥土和碎石混合着腐朽的木头,轰然砸落!

“皇陵要塌了!快退!”

“走水引动了地陷!快跑啊!”

门外刚刚还凶神恶煞的黑衣人顿时魂飞魄散!致命的弩箭再也顾不得发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们惊恐万状地嘶吼着,像炸了窝的马蜂,再也顾不上目标,丢下同伴的尸体,争先恐后地转身,跌跌撞撞地扑入外面狂暴的风雨和深沉的黑暗之中,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坍塌在加剧!脚下地面剧烈起伏,如同波涛上的小舟!头顶更大的石块开始坠落,带着沉闷的呼啸!

“走!”魏仙盛嘶吼,声音被崩塌的巨响淹没。他猛地转身,那只沾满血泥的大手再次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不再看身后那堆燃烧的松枝,也顾不上那诡异的狙杀,赤红的眼中只剩下一个目标——冲出去!

他将我死死护在身侧,用肩膀和后背撞开不断坠落的较小石块,像一头负伤却更加狂暴的巨兽,迎着簌簌落下的尘土和碎石,向着那扇已然彻底破碎、门外是狂风骤雨和未知生机的门口,猛冲出去!

冰冷的雨水和狂风瞬间劈头盖脸砸下!身后,是石室彻底崩塌的轰然巨响,烟尘冲天而起,又被暴雨狠狠砸落!

我们冲入了无边无际的、狂暴的黑暗风雨之中。他的手像铁钳,滚烫而有力,死死抓着我,在泥泞湿滑、剧烈震动的地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身后是吞噬一切的崩塌轰鸣,前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雨幕。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和血腥。

不知奔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如同火烧,双腿灌铅般沉重,身后的巨响和追兵的嘶喊终于被滂沱的雨声彻底吞没。魏仙盛的脚步猛地一个趔趄,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带着我一起重重摔倒在冰冷泥泞的山坡上。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我剧烈地喘息着,侧过头。

他仰面躺在泥水里,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嘴角不断有血沫涌出,又被雨水冲淡。脸上血污纵横,眉骨那道被我抚过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皮肉翻卷,白得刺眼。那双曾映着烈焰的眼睛此刻紧闭着,浓密的睫毛上沾满雨水和泥点,随着痛苦的喘息而微微颤动。

没有七彩祥云。只有这泥泞、这风雨、这沉重的喘息和刺目的血。

我挣扎着爬过去,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再次覆上他眉骨那道狰狞的伤口。雨水冰冷,指尖下的皮肤却异常滚烫。

他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被痛苦和极度的疲惫占据,但在看到我近在咫尺的脸时,那深潭底部,似乎有微弱的光芒挣扎着亮起,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最执拗的星光。

他沾满泥血、冰凉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用尽了残存的力气,覆盖在我按在他眉骨伤口的手背上。

冰冷,粗糙,带着生命的余温,和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确认。

雨,还在倾盆而下。冲刷着血污,冲刷着泥泞,冲刷着这皇陵深处所有的阴谋与死寂。远处崩塌的轰鸣已经止歇,只余下风雨统治天地。

许多年后,当《星野归途》的墨香飘散在钦天监宽敞明亮的官署,当那些曾将我贬入皇陵的权贵们,在黄河水患因“荧惑守心”异象的精准推演而得以缓解的奏捷文书前哑口无言,我总会在批阅星图的间隙,习惯性地望向窗外。

星河如沸,亘古流转。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外袍轻轻落在肩头。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那只宽厚的大手,带着常年修复古籍留下的墨痕与微茧,自然地搭上我的肩头,掌心传来的暖意驱散了夜露的清寒。

我抬手,覆上那只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几道早已褪成浅白的旧日疤痕。其中一道,斜斜划过指关节,正是当年皇陵雨夜留下的印记。

目光掠过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卷深蓝色封皮的《天官书》,书页边缘已磨得发毛,却保存得异常完好。旁边,是那盏从皇陵带出、如今只作念想的旧油灯,灯罩早已换成水晶,映着星光,剔透生辉。

窗外星光璀璨,每一颗都曾冷眼旁观过一个少女的痴妄与幻灭。而此刻,它们温柔地落在那双交叠的手上,落在那卷曾浸透血与火的古籍上,也落在我身边这个男人沉静安稳的侧脸上。

没有七彩祥云从天而降的刹那。

只有这西窗之下,烛火与星光交织的永恒长夜,以及掌心这份粗粝却真实的温暖,无声诉说着一个真理:真正的盖世英雄,或许从不踏云,他只是在你坠入深渊时,伸出手,与你一同从泥泞里爬起,将碎裂的星光,一针一线,缝补成照亮彼此余生的长明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