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悬息未途

沉闷的推搡声打破了死寂。厚重的深褐色木板被艰难地顶开一道缝,冰冷的空气裹着浓重的灰尘和陈年木屑味涌进来。白絮几乎是滚出来的,膝盖砸在冰凉的地面上,钝痛瞬间被剧烈的头痛盖过,搅得他眼冒金星,胃里翻腾。

“莫莫!”他声音沙哑地急喊,视线像探照灯扫过。左边!一口一模一样的深褐色木棺盖子正被剧烈顶动,缝隙里死死抠着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他跌撞着扑过去,棺木粗糙的边缘硌得肋骨生疼也不管不顾。双手死死扒住沉重的木盖边缘,腰背绷紧,低吼着用尽全力向上猛掀!

“嘎吱——!!”

刺耳的木质摩擦声尖锐地划破空间。盖子滑开。

白莫的脸露出来。汗湿的黑发紧贴苍白的额头和鬓角,粘成一绺绺。他的胸腔急促起伏,大口吸着气,像快溺毙的人浮出水面。更揪心的是那双眼睛——平日里温润的眸子此刻像蒙了一层浓雾,盛满了大片大片全然空白的茫然,像个在暴风雪中彻底迷失方向的孩子。嘴唇微张,却只发出断断续续、带着滞涩气息的抽噎。

“……哥?”细弱的声音,气若游丝。

白絮没说话,动作快得像本能,滚烫的右手一把攫住弟弟冰凉、微微颤抖的手腕。那手腕不久前才被他掐出过深深的指印。他猛地发力,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白莫从那狭小、散发着木头霉味的囚笼里捞了出来。空气里的灰尘味更浓了,呛得人喉咙发紧。巨大的空间空旷得令人心头发慌,难以计数的深褐色木质棺材如同密集的方块,冰冷、整齐、沉默地排列开去,一直延伸到远处昏黄光线模糊的边界。顶棚高阔,挂着稀疏的旧式网格灯罩,里面投射出的不是光亮,而是浑浊的、奄奄一息般的昏黄,均匀地涂抹在粗糙的水泥墙壁、冰冷的地面,以及那些死气沉沉的木棺上。一切都淹没在一种庞大、寂静、令人局促不安的巨大压抑里。

“砰!”“哐!”“咚!”像是连锁反应,周围更多沉闷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木质的棺盖从内部被不停地顶撞着。紧接着,压抑的咳嗽、被惊醒的闷哼、带着浓浓困惑和各种口音、语气的低声询问如同蔓延的水波,一点点浸润了这沉默的汪洋。

这些人声音不高,却充满了纯粹的、被密闭在陌生棺材里的惊慌和惶惑。没有歇斯底里的尖叫,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迷惘和初醒后控制不住的焦躁。恐慌似乎正在慢慢聚拢,尚未完全成形。

一个套着皱巴巴条纹旧睡衣、头发睡得乱糟糟像鸟窝的中年男人,脚步还有些虚浮,眼神迷蒙又烦躁地朝看起来镇定点儿的白絮这边挪动:“……朋友?这……这究竟什么地方?”他声音干涩,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被冒犯的不解。

白絮不动声色地后撤了小半步,身体微微侧向,左手自然抬起,形成一个稳固的屏障,巧妙地将白莫挡在自己身后和墙壁之间的微小空隙里。他的目光锐利但克制,迅速扫过这个男人和周围其他正费力爬出木棺、拍打着身上灰尘、茫然四顾、脸上都写着同样巨大问号的人群——睡衣、皱巴巴的衬衣、甚至还沾着油污的工装……各式各样不合时宜的衣着,无不透露出一种被打断正常轨迹的别扭感。恐惧被眼前巨大荒诞的现实暂时冲淡,取而代之的是爬遍全身、深入骨髓的茫然和不适。

白莫紧贴着哥哥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紧绷的肌肉纤维透过薄薄衣料传递来的那种僵硬的、如同弓弦拉到极限的警惕感。空气中弥漫的纷杂响动——撞击声、低语声、此起彼伏混乱的呼吸声——像无形的细沙摩挲着他的神经末梢。他看不到全景,但那股由上百人困惑和不安凝聚成的无形压力,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间。他微微垂着头,视线失焦地落在脚下冰冷粗糙的地面,左手却无意识地、反复地捻着自己右衣袖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紧绷泛白。嘴唇抿得死紧,喉结干涩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心里像堵着一大团乱麻,想跟哥哥说点什么,问一句“这是哪?”,或者问问哥哥的膝盖疼不疼……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一种无法定位、却又无比真实的黏稠不安紧紧裹住了他,如同陷入无形的泥沼。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件半旧皮夹克、身形颇为结实的年轻男人,带着强压下去的烦躁声音,指着高处某个角落喊道:“都他妈的别推了!看上面!”

如同被牵引线拉动,无数目光瞬间汇聚。

靠近那片高远、布满粗粝颗粒感的天花板边缘的水泥墙壁上,一道狭窄、锈迹斑斑、由黑色金属焊接而成的螺旋形楼梯突兀地附着在那里,冰冷而缺乏生气。楼梯起始处连接着一个小小的、毫无装饰的金属平台。

此刻,在那个孤零零的平台上,如同一个不该存在的道具,立着一个人影。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泛白、样式过于简单实用得像工装的灰色连体衣,直挺挺地站着。最令人心底发毛的是他的头部——一个同样质地、没有任何缝合线的灰色头套完全包裹住了脑袋和脸部,严丝合缝。眼部位置上只有两块深色的、如同镜面般不透光的材质,无法反射任何光线,也无法让人窥探其下的任何情绪。没有五官的起伏,没有任何表情的暗示,就像一个毫无生气的假人模具。

灰头套。

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杵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带着恶意的摆设。

短暂的几秒钟死寂。所有的推搡、挣扎、碰撞声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而止。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抬起头,无数双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被巨大荒谬感击中的茫然。空气凝固了,连灰尘似乎都停止了浮动。

接着,灰头套那一直垂在身侧的右臂,以一个近乎精确的、没有半点流畅感的直角抬起。

一个同样刻板、毫无情绪起伏,如同老旧录音机发出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在众人头顶响起:

“诸位玩家。”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轻易盖过了所有残留的杂音。

“欢迎抵达‘灰烬中转站——‘鬼舍’7区休息站。”电子音继续平板地叙述,那个灰色的头套稍微转了个角度,镜面般的眼块似乎扫过下方骚动的人群。

“请保持安静,跟上我。”指令依旧简单、直接,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

“现在。分配居住单元。”

话音刚落,那只抬起的手便垂直放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灰头套仿佛被输入了行走指令的机器模型,迈开腿,踏上那冰冷黑色的金属楼梯。鞋底踩在镂空的铁阶梯上,发出规律、空洞的“嗒…嗒…”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更添死寂。

人群短暂地凝固了,像一群受惊的兔子。巨大的困惑被那清晰冰冷的指令和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压迫着,无形的线开始收紧。局促不安开始转化为被动。他们开始松动,三三两两地,带着满腹不解、强烈的茫然和一丝被牵引的麻木,缓缓地、沉默地、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疑和抗拒,汇向那道螺旋梯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