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阴暗处的他们

子乔是个混混

大家都这么说他,他也不在意那些人或惋惜或可怜又或者厌恶的目光。

他总是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宽大灰色背心,套着一条打了补丁的黑色工装裤,有时他会在傍晚偷点懒,叼了根红塔山,就坐在汽修店前的马路牙子上,在烟雾缭绕中望向那所高中。

他很怀念那里,那一年真的是段美好的日子。欢乐的军训,愉快的高一,还有那个笑靥如花的她。

我认识子乔,也知道那个她叫做梦云,这不是因为我和子乔有多熟,让他愿意和我倾诉心事,恰恰相反,我俩刚认识的时候,他估计挺讨厌我的,因为遇见我总没好事。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面无表情的靠在超市的外墙边上,他面前是一对母女,女孩正着急的拉着她的母亲的手,想让那破口大骂的富妇人稍微收敛一点。

子乔反倒是很平静,他看也没看那如狮子般的妇人,也没理越聚越多的人群,就这么靠在超市的外墙上,嘴里还叼了根烟。

他站在那块就像个电线杆子似的。说实话这里第一眼看上去,这就是一个不良少年骚扰女高中生的案子。子乔那天穿的就是校服裤子,那裤子上面溅满了泥点子,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短衫,但上面打满了补丁,每一块补丁都是红橙色的,甚至有几个补丁上面还缝着龙头,乍一看达有点非主流。

不过他和我处理过那些不良少年都不一样,要是其他的小混混,此时不应该就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最起码也应该左摇摇右晃晃,摆出一脸不屑的表情才对,可你一眼看去,只能看到子乔那平静如死水的眸子。

我和同事把他们带回了警局,调解室里那妇人情绪激动,唾沫星子都飞我脸上了,向她问什么她也不回答,只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去诋毁着子乔,不知道的人听了她的描述都会觉得白宝山跟子乔比那都是小孩。

我和跟我出警的那个同事,那是一个头两个大,只能叫来一个女同事把这对母女带去办公室,我们先来问问子乔。

子乔看到那妇女走了之后翻了个白眼,最后下意识的抽出了一根烟,随即往嘴里送烟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问我能抽烟吗。

我笑了,突然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于是上前把他那根红塔山塞进了我的白利盒子里,然后在他诧异的眼神中拆开了那包我一直没舍得抽过的软中华递给他了一根。

“别紧张,交个朋友。”

后来他问我说他当时要抽烟,还要在调解室里抽,我难道不反感吗?

我没打算跟他那么正式,就无厘头的酷酷的说了一句

“我爸说抽烟的男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他有点懵,但随即笑了,那笑容和那天在调解室里我递给他烟时一样灿烂。

经过子乔和那女孩的解释,事情很快就明了了。

那女孩叫梦云,因为这几天要高考,高二要放假,放假的前一天她做值日,做完之后都快11点了,她走的这道人又不多,她后面还恰好有几个醉汉,她就害怕,正巧碰见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的子乔,两人之前是同学,梦云就请子乔帮忙把她送回家。

之后梦云也没机会感谢子乔,碰巧今天下午在那个超市就碰见子乔买烟了,梦云就想帮忙买单就当是感谢了,然后此时梦云的母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蹦出来了,认定子乔是诱骗梦云,给子乔堵在超市外面狂喷。

虽然经过反复的取证,也给梦云母亲看了监控录像和超市老板娘的证词,但梦云母亲依旧认为子乔就是图谋不轨,只是没找到机会而已,并且拒不道歉。

但是这件事情,充其量就是个民事纠纷,梦云母亲不道歉谁拿她也没招,我师父也劝子乔就把这事放了。

我当时也是刚参加工作,年轻气盛,是真打心眼里看不过去,这事儿对子乔来说真太不公平了,总不能搁那无缘无故前后挨了20分钟的骂,结果连句道歉都没有吧。

所以我也没听我师父的嘱咐,那天下了班我就开车去了子乔那。

子乔在那个汽修店当学徒,工资不高一个月就1800块左右,但是包吃住。他就住在汽修店的仓房里,为我的突然到访他显得很惊讶,但没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把我引进了仓房内一个用窗帘围起来的空间,里面有张床,一套估计是学校不要的桌椅,看来这就是他的卧室了。

看着他的居住环境,我多少是有点心疼了,于是我犹豫了一下,忍痛把我刚买的全新的白利送给了他。

他没有过多推脱,看起来很高兴,寒暄两句,我在话语中提醒了他,梦云母亲的行为,已经侵犯了他的人格尊严权和人身自由权,虽然情节不严重,但是走民事诉讼也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赔偿金,我也可以替他找法律援助,他也不用费时费力。

我本来以为他会心动,但没想到他拒绝了,他苦笑着问我

“警官,不管我是胜诉还是败诉,我以后该怎么和梦云相处?”

我有些疑惑,他们俩不是不熟吗,但随即一个比较离谱的想法,在我脑中闪过来

“你喜欢梦云?”

“嗯。”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有些异想天开了是吧?”

我叹了口气,但也没有说什么,一个汽修学徒和一个家境不错长得还不赖的尖子生,以后在一起的概率真的太小了。

我拍的拍他的肩膀

“吃饭了吗?”

他摇了摇头

我给老婆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开车载着他来到了我师父以前经常带我来吃的烧烤店,我老婆先到的,点了几十个串,又拿了一件啤酒。

酒过三巡,我让他别那么拘束,我下班的就不是警官了,以后叫我宋哥就行

喝了酒,他似乎也胆大了一些,和我谈了很多。

原来他父母离异了,他被判给了他父亲,然后他母亲就找不到了,他父亲自离婚之后整天开始酗酒,在子乔高二的时候甚至断了子乔的学费和生活费,因此他不得不去找个班上,甚至于他的休学手续都是他那将近80岁的奶奶一个人从乡下过来签的。

可是他都这样了,他父亲每个月还要拿走他将近一半的工资,要是每个月不及时往他父亲卡上打钱,他父亲就会来汽修店闹,如果不是老板夫妇人好,他早就干不下去了。

他当时喝的舌头都大了,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红着眼睛问我

“宋哥,我以后还能上大学吗?”

我一听到这我眼睛也红了,就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安慰他一定会的。

那天他醉的一塌糊涂,我叫了代驾,给他打了车。

在车上我心里阵阵的刺痛

那句“宋哥,我还能上大学吗?”像一柄尖利的锥子,往我心口上猛刺。我老婆也在一边抹眼泪。

后来我和我师父办了个线上募捐,但是需要钱的人太多了,那个在腾讯公益上进行的募捐活动,整整一年才得了不到400多块钱。

后来我心一横寻思和我媳妇商量商量要不干脆我就直接自掏腰包供他上学吧,但他一听就立刻拒绝了我,任我怎么说都不好使,就跟头倔驴一样

“宋哥,你有事没事就请我喝酒抽烟,我已经很感谢了,但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也结婚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这钱我肯定不能收。”

再怎么说这钱他到底也是没收,甚至连之前募捐的钱都不要了,没办法我就只能把这钱给了老板夫妇,叮嘱他们这几天给子乔吃点好的。

后来到了24年4月份,那个时候我拿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三等功,肋骨断了两根,头上缝了五针,还有点轻微脑震荡,就在医院里静养。

微信里他叫我去喝酒,但我当时那个逼样确实是起不来床,就告诉他下次再说。但这一等就是将近4个月,因为等到7月份我因为工作原因去了黑河,快到8月的时候我才回来。

但这个时候他已经去了广州,在他师傅的一个亲戚家修理厂做工人去了。

我挺开心的,因为那工资很高一个月将近7千呢还包住宿,起码他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是有保障的。

然后我又有两个月去了内蒙古,具体干了什么不好说,但总之除了晚上基本不能拿手机,那天我看到他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12点了。

他说他回来了心情不好想找我喝酒,我说我现在有事在内蒙古,你要想跟我说什么可以在微信里跟我说。他说那算了,不打扰我工作了。我回了个没事。

但等我11月份回去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段时间他奶奶去世了,等我再想联系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然后我联系了广州警方,因为一些原因调查得很慢,我整个12月到1月中旬都在忙着寻找子乔。

直到1月10号中国人民警察节,在这个庆祝我们这个职业的节日,同时也是我的结婚纪念日,上天给了我一个大礼

广州警方经过调查确认了子乔在10月份的某一天在一某个破旧的平房里割腕了。尸体较为完整,因为他基本上已经成为一个人干了。

那几个月我心情一直很不好,大年三十那天我刚夹起一个饺子,副局长就让我去局里,我跟他大吵了一架。

我很生气,一个生命就在无声无息之间逝去了,没有任何人知晓,子乔的死甚至不值得登上新闻,每个人都在好好的活着,可子乔真的回不来了。

他喜欢的梦云,我托人问了,她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成绩相当不错。那天我加上她的微信,和她聊起了子乔,可梦云几乎就是只知道他的名字,对子乔的死也仅仅表达惋惜,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我真的很愤怒,可我又不知道我该对谁愤怒,这个生命就这样逝去了,可甚至就没有几个记住他的人,他酗酒的父亲,听说了儿子的去世,原话是这样的

“小畜牲死的好,老子供他读了那么多年书一共也没给老子赚多少钱,还他妈想读,读个屁读,死真他妈好……”

我当时真的想上去给他一拳,但是我媳妇把我拦住了。

子乔葬在了广州某乡下的公墓,我甚至都不能为他上炷香,只能一个人喝着闷酒,回想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