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临国金鳞城东,糖铺老板赵老刀的吼声震碎三街安宁。
“李子夜!小崽子别跑!别人一天偷两次顶天,你半刻钟摸走老子八块麦芽糖!”
少年李子夜在前头跑得脚下生风,怀里鼓鼓囊囊,糖纸在风里哗啦啦响。
“说好的把风呢陈守心?你丫跑得比我还快!”他边嚎边扭头,赵老刀那把切糖的厚背刀寒光闪闪,刀尖几乎要戳到他后心。
“守心!老地方!快!”李子夜扯着嗓子,声音劈了叉。
我叫陈守心,此刻正跟颗出膛的肉弹似的,和李子夜一前一后,死命撞开挡路的人群。后头赵老刀的咆哮紧追不舍:“老子刀光切糖忘了切你是吧?今儿非把你俩小兔崽子片成糖人儿不可!”
老地方,城西河滩旁那片歪脖子老柳树林子。林子里有个天然土坑,被我们仨奉为“聚义分赃”的圣地。我滚进坑里时,肺像破风箱,差点把心咳出来。
坑边泥土簌簌落下,李子夜也砸了进来,满身是土,头发里还插着草屑。他手忙脚乱从怀里往外掏,一块块裹着油纸的麦芽糖噼里啪啦掉在坑底,黄澄澄,油亮亮,甜香瞬间盖过了土腥。
“八…八块!祖宗!”我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真当赵老刀瞎啊?”
李子夜喘得像条离水的鱼,却还得意地咧开嘴,露出白牙:“切糖…切糖切得手都抖了…眼神能好…好到哪去?机会…千载难逢!
坑沿上传来重重的落地声,带着喘息,像头累坏了的小牛犊。接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堵住了坑口的光线。王诗诗来了。
他爹王员外,盼闺女盼得眼珠子发绿。从夫人怀上那刻起,就四处搜罗生女秘方,庙里求的神丹妙药能装一箩筐。结果呱呱坠地,带把儿的。王员外看着满屋子的粉裙子、小绣鞋,差点背过气去。精心准备的“王诗诗”这名字,像块烫手山芋。王夫人急了眼,才勉强保住这名字,没当场换成“王吃吃”。
于是,王诗诗顶着这名字活了十三年。他痛恨这名字,痛恨那些捂嘴的偷笑和背后的指指点点。去年,他攥着小拳头,在自家祠堂祖宗牌位前宣布,改名!叫“王!神!兵!”气势很足。可惜,除了我和李子夜偶尔在“神兵”和“诗诗”间反复横跳逗他,金鳞城的人照旧“诗诗”、“诗诗”地叫。
此刻,“王神兵”同志扶着坑边,小胖脸跑得通红,汗珠子顺着圆润的下巴颏往下淌,打湿了领口。他喘匀了气,一双小眼睛就死死盯住了坑底那堆诱人的金黄。
“李…李子夜!”王诗诗的声音带着跑岔气的颤音,还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你真行!八块!赵老刀那脸…绿得跟他案板上的艾草糍粑似的!”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离他最近的一块糖,“老规矩?”
李子夜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土,嘿嘿一笑,抓起两块糖,一块抛给我,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含糊道:“那必须!见者有份!”他腮帮子立刻鼓起一块。
王诗诗得到信号,欢呼一声,小胖手闪电般抓起两块最大的麦芽糖,剥开油纸就往嘴里塞。糖块太大,几乎塞满他的嘴,他满足地眯起眼,鼓着腮帮子用力咂摸,甜得直哼哼,活像只偷到灯油的小老鼠。
我也剥开糖纸,把糖块咬下一角,浓郁的麦芽甜香和焦糖气息在舌尖炸开,瞬间安抚了狂奔的疲惫和惊魂。坑里只剩下三个少年满足的咀嚼声和粗重的喘息,还有林子外远远传来的、赵老刀不甘心的模糊叫骂。
“爽!”李子夜舔舔嘴角,豪气干云,仿佛刚打了一场大胜仗,“赵老刀的糖,甜度就是不一样!”
王诗诗终于腾出点空说话,嘴里的糖块顶得他吐字不清:“下…下次…能不能…别搞这么大动静?赵老刀那刀…看着真能剁人…”他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
“怕啥!”李子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他那刀,切糖切得刀刃都钝了,追人?跑两步他都喘!你没看他刚才那脸,气得跟个酱猪肝似的!”他模仿着赵老刀拄着刀、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夸张又滑稽。
我和王诗诗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坑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连林子里吹过的风,似乎都带上了麦芽糖的甜味儿。
王诗诗好不容易把嘴里的糖咽下去大半,这才腾出舌头,带着点小得意,从自己怀里摸索起来。他那件宽大的袍子像个百宝囊。他掏啊掏,掏出一个用干净荷叶包着的小包,打开来,里面竟是几块小巧精致的梅花糕,白生生的糕体上点着胭脂红的梅花印,散发着淡淡的米香和甜味。
喏,他胖脸微红,有点不好意思,“我娘新做的…说谢谢你们上次帮我…把那几个叫我‘诗诗’的混小子赶跑了。”那次李子夜冲在最前面,我负责断后,王诗诗躲在我们身后,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名字带来的憋屈,有人替他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李子夜眼睛一亮,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梅花糕塞嘴里,含糊地拍胸脯:“小事!以后谁再敢乱叫,报我李子夜的名号!保管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也拿起一块梅花糕,松软香甜。坑底,麦芽糖的霸道甜香混合着梅花糕的清雅米甜,还有少年身上汗水和泥土的气息,奇怪又和谐地交织在一起。阳光穿过柳树歪斜的枝条,在坑底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落在那些金黄的糖块上,落在王诗诗满足的笑脸上,落在李子夜沾着糖屑的嘴角。
“神兵,”李子夜突然用手肘捅了捅王诗诗,挤眉弄眼,“这梅花糕,比你爹求的那些生女秘方香多了吧?”
王诗诗愣了一下,随即小胖脸涨得更红,像熟透的虾子,他抓起一小块土坷垃就朝李子夜砸过去:“滚!再提我爹那破事,下次梅花糕没你份!”
李子夜大笑着躲开,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坑里再次闹成一团。赵老刀的吼声似乎彻底被隔绝在了这片小小的、甜蜜的天地之外。少年们的笑声惊飞了柳枝上的麻雀,扑棱棱飞向瓦蓝的天空。风里,只剩下糖的甜,糕点的香,还有那没心没肺、仿佛永远不会被世俗规矩压垮的、属于三个捣蛋鬼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