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沉骸低语,灵潮初劫

灵潮爆发前十二时辰,沉骸林海深处,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腐朽的落叶层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云澈拨开一丛垂挂着腥甜粘液的暗紫色菌丝,腐土与某种金属锈蚀混合的刺鼻气味直冲鼻腔。他停下脚步,目光穿透前方扭曲虬结的枯藤。

林海深处,那片被族老用血色符文反复标记为“死域”的古代遗迹,正散发着不祥的微光。几根倾斜断裂的巨大金属柱,如同被巨人随意丢弃的骸骨,半掩在疯狂滋生的荧光苔藓与暗红藤蔓之下。柱体表面,曾精密繁复的蚀刻纹路早已被时光啃噬得模糊不清,只余下大片大片狰狞的锈斑,如同凝固的血泪。此刻,这些冰冷的金属残骸却在嗡鸣,低沉、断续,像是垂死巨兽胸腔里挤出的最后喘息。每一次嗡鸣,都引得攀附其上的藤蔓诡异地蠕动,渗出更多湿滑粘稠的汁液,滴落在下方的菌毯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云澈的生命轨迹从未偏离过这片被诅咒的林海边缘。每日晨昏,他都会踏着这条被祖辈踩踏出来的隐秘小径,深入林海,履行那刻入骨髓的守墓之责——检查界碑,加固那些据说能镇压“林中邪祟”的、早已模糊不清的符文,然后,对着那片死寂的废墟,燃起三炷劣质的线香。青烟笔直上升,很快便被林间湿冷的雾气吞噬,仿佛某种无言的献祭。

他解开腰间悬挂的兽皮水囊,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隔着粗硬的麻布衣衫,一块坚硬、微凉的轮廓紧贴着皮肉。那是祖传的“守墓石符”,黝黑,沉重,触手冰凉,形制古拙得看不出任何纹饰,只在中心处有一道仿佛天然生成的细微裂痕。据说是先祖自遗迹中带出,家族血脉的凭证,也是束缚他命运的枷锁。他曾无数次摩挲它,试图从中感应到一丝先祖的余温或指引,回应他的只有亘古不变的沉寂与冰凉。

“云小子!磨蹭什么!快些巡完,这鬼林子邪性越来越重了!”一声粗嘎焦躁的呼唤自身后不远处传来,带着浓重的边陲口音。

云澈没有回头。那是赵四叔,云家仅剩的、勉强算是“护院”的老仆。一个瘸了腿、被劣酒泡坏了嗓子的老兵痞,也是唯一还愿意跟着他踏入这片被视为不祥之地的活人。赵四叔的恐惧像林中的湿气一样弥漫,催促着云澈。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片嗡鸣渐强的遗迹,压下心头莫名翻涌的不安,转身欲走。就在此刻——

“呜嗷——!”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兽嚎,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破林海死寂!那声音里浸满了云澈从未听过的、纯粹的恐惧与疯狂!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整个沉骸林海像是被瞬间点燃的火药桶!鸟雀惊飞,撞得枝叶哗啦乱响,小兽仓皇奔逃,蹄爪践踏腐叶的声音汇成一片混乱的潮涌。地面传来微微的震动,由远及近,沉闷如擂鼓!

“兽…兽潮?!”赵四叔的声音陡然拔高,变了调,带着哭腔,“跑!云小子!快跑啊!”

不用他喊,云澈全身的肌肉早已绷紧如弓弦!他猛地转身,瞳孔骤然收缩!

视野尽头,林海的阴影如同沸腾的墨池。无数平日里潜伏或温和的野兽——长着獠牙的钢鬃野猪、皮毛如岩石的裂爪熊、甚至成群结队、眼珠通红的腐食鬣狗——正发狂般朝着林海外围冲撞而来!它们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抛弃了领地,抛弃了猎物,只剩下一种刻入本能的、对身后某种存在的极致恐惧!兽群践踏之处,碗口粗的树木被轻易撞断,腐朽的巨蕈被踩踏成泥,腥臊的恶臭与飞扬的尘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浪!

“这边!”云澈厉喝,一把拽住吓得腿软、几乎瘫倒的赵四叔枯瘦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拖向左侧一片相对稀疏、布满嶙峋怪石的高坡。那是唯一可能避开兽潮正面冲击的方向!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浓烈地扼住咽喉。云澈拖着赵四叔,在嶙峋乱石与横斜巨木间亡命奔突。腐叶和湿滑的苔藓让脚下如同踩在油脂上,身后是越来越近的、混杂着树木摧折声与野兽狂嚎的毁灭交响。一头体型格外庞大的血牙野猪,赤红的双眼完全被疯狂占据,粗壮的獠牙上挂着碎肉和树皮,正笔直地朝他们冲来!那沉重的蹄声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脏上!

“上石!快!”云澈嘶吼着,将赵四叔猛地推向一块半人高的巨岩,自己则借力旋身,险之又险地避开野猪獠牙带起的腥风。獠牙擦着他的麻布衣衫掠过,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野猪庞大的身躯带着惯性轰然撞在巨岩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碎石飞溅!它晃了晃硕大的头颅,赤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近在咫尺的云澈!涎水混合着血沫从獠牙间滴落,后蹄暴躁地刨着地面,酝酿着下一次致命的冲击!

赵四叔瘫在石头后面,面无人色,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没有退路了!

云澈的目光瞬间扫过四周,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他猛地向斜后方跃出,并非直线逃跑,而是扑向一株早已枯死、主干倾斜的巨大铁鳞木!就在血牙野猪咆哮着再次发动冲锋,裹挟着腥风扑至他方才站立之地的瞬间——

“咔嚓!轰隆——!”

云澈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铁鳞木根部早已被虫蛀朽烂的支撑点上!这株数人合抱的巨木,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呻吟,根部断裂,庞大的树冠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崩塌的山岳,朝着冲来的血牙野猪当头砸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巨木倾倒的阴影完全笼罩了狂怒的野猪。沉闷到令人窒息的撞击声轰然炸响!枯枝败叶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遮蔽了视线。紧接着是骨骼碎裂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以及野猪那瞬间拔高到极致、又戛然而止的濒死惨嚎!

尘埃弥漫,枯叶纷飞。

云澈剧烈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紧盯着那堆掩埋了巨兽的狼藉。枯枝和尘土下,只有一滩浓稠的、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泊,以及一只无力抽搐的、覆盖着钢针般鬃毛的后蹄。

他赢了。用智慧和对这片森林的熟悉,赌赢了生死。

然而,还未来得及平复狂跳的心脏,甚至没空去拉一把吓傻的赵四叔——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地脉深处的恐怖脉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天地!

脚下的岩石在哀鸣!头顶的天空瞬间失去了颜色!并非变暗,而是被一种粘稠的、仿佛亿万萤火虫同时爆裂的、惨绿色的光芒所充斥!光芒并非来自太阳,而是源于大地本身——无数肉眼可见的、凝如实质的惨绿色光流,如同苏醒的巨蛇,从地表的每一条裂缝、每一个孔洞中喷薄而出,直冲霄汉!沉骸林海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一片翻腾的、妖异的光之海洋!

空气变得粘稠而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灼热的刀片,割裂着肺腑。无处不在的惨绿光流疯狂地涌入身体,带来一种诡异的、饱胀欲裂的充盈感,同时又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正顺着血管在体内穿刺、游走!

“呃啊——!”云澈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扣住身下的岩石,指甲崩裂,鲜血渗出。他感觉自己的骨头、血肉、甚至灵魂,都在这种狂暴能量的冲刷下哀嚎、变形!

“灵……灵……”赵四叔瘫在血泊和枯叶中,眼球暴突,死死盯着漫天绿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浑浊的眼中,最后凝固的是对这片妖异光海的极致恐惧。

云澈的心猛地一沉。但他没有时间悲伤。

“轰隆隆——!!!”

更加惊天动地的巨响自身后传来!那片沉寂了万载的古代遗迹核心,在灵潮光流的疯狂灌注下,终于彻底崩溃!

大地如同巨兽的脊背般疯狂拱起、撕裂!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如同恶魔咧开的巨口,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沿着遗迹中心骤然绽开!无数巨大的金属构件、碎裂的岩石、连同攀附其上的妖异藤蔓和发光菌毯,如同被无形巨手抛向高空,又在惨绿光流的裹挟下,如同末日流星般朝着四面八方呼啸砸落!

其中一块巨大的、边缘锐利如刀的金属残片,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正朝着云澈藏身的高坡当头砸下!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澈胸口的守墓石符,那枚一直冰冷沉寂的黑石,骤然变得滚烫!一股灼热到几乎要将他灵魂焚毁的洪流,猛地从石符中心那道细微的裂痕中爆发出来!不再是外界涌入的惨绿光流,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蛮荒、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幽暗!

“呃啊——!!!”

无法抗拒的剧痛和磅礴力量瞬间淹没了云澈的意志!他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意志强行撑开!他身不由己地被那股源自石符的、幽暗狂暴的力量推动着,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崩塌遗迹核心、那刚刚撕裂开来的巨大地裂——那道喷涌着最浓郁灵潮光流的深渊之口——决绝地冲了过去!

混乱的视野中,崩塌的巨石和燃烧的金属碎片擦着身体呼啸而过,卷起的罡风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只看到下方那翻腾着恐怖绿芒的裂谷越来越近,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就在他即将一头撞入那毁灭性的灵潮漩涡之时——

“放肆!”

一声冰冷、清脆、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呵斥,毫无预兆地刺破所有喧嚣,清晰地传入云澈几近崩溃的意识!

一道身影,如同月华凝聚,突兀地出现在裂谷边缘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顶端。

来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清冷的月白光晕,与下方翻腾的惨绿灵潮形成刺目对比。一袭素白长裙不染尘埃,流泻的银发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竟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冰瀑。脸上覆盖着半透明的素纱,只露出一双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眼眸。那目光穿透混乱的能量流和坠落的碎石,精准地锁定了正被幽暗力量裹挟着坠向裂谷的云澈。

她手中,一柄纤细修长、通体如冰晶凝铸的长剑,正发出清越的嗡鸣。剑身流转着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月华,仅仅是存在本身,就让周围翻腾的惨绿灵潮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她只是朝着云澈坠落的方向,极其简单地抬起了握剑的右手,剑尖遥指。

“斩。”

一个冰冷的字眼落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气纵横,没有刺目的光爆。只有一股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冻结万物的“秩序”之力,随着剑尖的遥指,骤然降临!

云澈周围翻涌的惨绿灵潮光流,瞬间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连带着他身体里那股源自石符的、正疯狂肆虐的幽暗力量,也像是被投入了极寒冰狱,出现了刹那的迟滞!

但就在这股冻结万物的秩序之力即将彻底封禁云澈的瞬间——

异变陡生!

云澈体内那股被石符引出的、源自混沌本源的幽暗力量,仿佛受到了最强烈的挑衅!它非但没有被冻结压制,反而在极致的冰冷秩序刺激下,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凶性!

“吼——!!!”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充满了混乱与吞噬意志的无声咆哮,猛地从云澈体内炸开!他胸前那枚黝黑的石符,瞬间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无数道更加深邃、更加狂暴的幽暗流光,如同失控的魔龙,猛地冲破了他身体的束缚,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

他的双眼,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眼白和瞳孔,化为两团旋转不息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混沌漩涡!

源自混沌的吞噬之力,与凌驾万物的太阴秩序,在这崩塌的裂谷边缘,在这沸腾的灵潮之上,毫无缓冲地、狠狠地——

撞在了一起!

无声的湮灭。

以云澈为中心,一个绝对诡异的区域瞬间形成。一半,是疯狂吞噬、扭曲光线的幽暗混沌,空间仿佛都在向内塌陷;另一半,是绝对静止、冻结万物的月白冰华,连时间都似乎被凝固!两种截然相反、本质相斥的至高力量,如同两头太古凶兽,在方寸之间展开了最原始、最暴烈的撕咬与湮灭!

云澈的身体成了最惨烈的战场!左半边身体,皮肤下幽光流转,肌肉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崩解为最原始的混沌微尘;右半边身体,则迅速覆盖上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血液都仿佛要停止流动!极致的膨胀与极致的收缩,极致的混乱与极致的秩序,在他脆弱的躯壳内疯狂对冲!

“噗——!”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夹杂着内脏碎片,不受控制地从云澈口中喷出,瞬间被周围的能量场域蒸发成猩红的雾霭。

巨石之上,凌薇覆面的素纱微微一动。那双冰封万物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无法置信的……惊愕与凝重。

素手轻抬,剑诀再起。

而云澈的意识,在这超越极限的剧痛与两股伟力的疯狂撕扯下,如同风中残烛,终于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最后残存的感知里,只有胸前石符那烙铁般的灼烫,以及那撕裂灵魂的、源自两种至高法则碰撞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