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断念

昏黄的灯光下,油亮的烤鸭静静躺在桌上,浓郁的焦香混合着油脂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屋子,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王福来浑浊的眼睛紧盯着那诱人的光泽,喉结滚动了一下,喟叹道:“唉,可有些日子没闻过这么香的味儿了。你还别说,四儿这孩子,是真有心。”他粗糙的大手,指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印子,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条肥美的鸭腿,递向小荣子,“闺女,爹瞧着,你要是跟了他,吃不了亏。”

那温热的鸭腿递到眼前,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小荣子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沉,堵得她几乎窒息。哪里是委屈嫁人的不甘?那尖锐的、几乎要刺穿心肺的痛楚,全源于另一个名字——凌霄。那个曾让她如飞蛾扑火般倾尽所有、爱得死去活来的“文化人”,那张温文尔雅的皮囊下,原来包裹着如此不堪的欺骗!他不仅掏空了她滚烫的心,更将她这些年一分一厘积攒的血汗钱,连同她对爱情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都贪婪地卷走了。这巨大的背叛和羞辱,像无数根烧红的针,不停地在她心尖上戳刺、翻搅。此刻,父亲的话无意间又拨动了那根最痛的弦,委屈与愤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堤坝。她再也忍不住,猛地将脸埋进臂弯,压抑的呜咽骤然爆发,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啕,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汹涌地浸湿了衣袖。

王福来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哭弄得手足无措,这些天,劝慰的话早已翻来覆去说得口干舌燥,他搓着布满老茧的大手,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小荣子,爹知道…知道你不乐意,是委屈…爹也觉着,凭你这水灵模样,原该配个更好的……可你如今带着个娃……”他后面的话,是悬在心头的石头,沉甸甸的。

“爸!”小荣子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那张被泪水冲刷得狼狈不堪的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火焰。她一把抓过父亲递来的鸭腿,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凌霄的血肉。她狠狠地、带着一股毁灭般的狠劲,一口撕咬下去!滚烫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抬起手背,胡乱又用力地在脸颊上抹了一把,将那咸涩的湿痕狠狠擦去,仿佛要抹掉所有不堪的过去和软弱的证明。她死命地咀嚼着嘴里那块香酥的鸭肉,牙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被命运碾碎后、带着血腥气的屈服。“别说了!我同意!我认命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混合着鸭肉的油脂和心头的血,硬生生挤出来的。那咀嚼,仿佛不是在品尝美味,而是在生啖着命运强塞给她的、冰冷而坚硬的苦果。

吃过晚饭后小荣子说今晚想自己一个人睡,让凌霄花过来和姥爷一起睡。王福来知道小荣子是想和凌霄做个彻彻底底的了断,只把凌霄花轻轻地揽入怀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苦土房的西屋,光线昏沉,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旧物的微尘。小荣子从箱底捧出那本珍藏的日记本,羊皮封面早已被岁月摩挲得温软,边缘微微卷起,像被无数个无声的夜晚反复揉捏过。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翻开泛黄的纸页。指尖抚过那些墨色深浅不一、力透纸背的字迹,仿佛还能触摸到当年落笔时的余温,那温度微弱却灼心,沿着指尖的神经一路烧进沉寂的心房。

凌霄与她

丹凤裁云作眼眸,

玲珑攀作凌霄柔。

素肌映月三分雪,

花影摇香一并收。

纸页上,是凌霄为她写下的第一首诗。小荣子的目光久久停驻在那些字句上,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午后,他清朗温润的声音。那时她懵懂,不解诗中深意,只觉得字字珠玑,句句锦绣。

他含笑低语,耐心解释:丹凤眼如裁下的云霞般明媚,玲珑心绪缠绕着凌霄花的柔韧;素净的肌肤在月下映出三分清冷如雪的光华,连摇曳的花影和浮动的暗香,也都被他尽收眼底,只为衬托她的美好。

凌霄俊朗的面容在光影里,眼神专注而温柔。就在那一刻,他言语间流淌的诗意,他周身散发的书卷气,像一颗种子,猝不及防地落入她心湖的深处,生了根,发了芽。

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千根冰冷的针。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空洞的决绝。右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劲,却又异常缓慢地,将这一页承载着最初悸动的纸,从岁月的粘连中撕下。

纸张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碎的“嘶啦”声。她划亮一根火柴,橙黄的火苗跳跃着,带着吞噬一切的暖意,凑近纸页的一角。火焰贪婪地舔舐上去,迅速蔓延,卷曲了墨迹,吞噬了诗行,也吞噬了那个明媚的午后和最初的怦然心动。燃着的纸页,带着微弱的火光和袅袅上升的青烟,飘然落入地上那个冰冷的、白色带花纹的搪瓷盆里。

小荣子蜷坐在冰凉的小板凳上,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明明灭灭。盆中跳跃的火焰带来些许暖意,却丝毫暖不进她的身体。她静静地看着那光芒由盛转衰,最终化为盆底一片死寂的、蜷曲的灰烬。心口,仿佛被那最后的余烬烫穿了一个洞,又迅速被极地的寒冰填满、冻结。那冻结的一角,坚硬、冰冷,带着永恒的刺痛感,沉甸甸地坠在胸腔里。

念你成诗

每个深夜

思念都在心底悄然生长

像藤蔓缠绕

回忆的枝桠

你的笑容是最温柔的月光

照亮我每一寸心房

时光流转

爱你的心从未改变

愿做你永远的港湾

用一生的温柔

将你轻轻守护

让牵挂岁岁年年

在梦里续写我们的诗篇

这是凌霄写给她的第二首诗,每个字都像带着凌霄指尖的温度,烫贴在小荣子的眼底。可为什么?那天商场里的画面骤然撕裂诗意的帷幕,清晰得如同昨日——他冰冷的眼神,决绝转身的背影,不带一丝温度的言语。那瞬间的寒意,比无数个寂寥长夜叠加更甚。所有的温柔誓言,在那一刻碎成齑粉,随风飘散,只留下尖锐的棱角,反复切割着她残存的念想。

究竟是为什么?!巨大的困惑与痛楚排山倒海般袭来,压垮了她苦苦支撑的脊梁。滚烫的泪珠再也无法囚禁,沉重地砸落在诗行上,迅速洇染开墨迹,像一朵朵绝望绽放的黑色花朵,吞噬着那些曾让她心尖发颤的字句。视线彻底模糊,世界只剩下冰冷的诗页和灼人的泪。她猛地攥紧纸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然,狠狠将这一页浸透了心碎与不解的诗撕下!

火苗再次贪婪地舔舐上纸角,橘红的光跳跃着,迅速吞噬着墨痕、泪渍,连同那虚幻的“永远”和“守护”。火焰在字句间爬行,烧焦的卷边如同心口结痂的伤。她眼睁睁看着“凌霄”的名字在火光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心口深处,那被反复冻结的地方,寒意更深更重地弥漫开来,仿佛有新的冰棱正从指尖开始凝结,带着刺骨的绝望,一寸寸向上蔓延,要将她最后一点温热也彻底封存。

泪水早已决堤,在她脸上肆意奔流,模糊了视线,更淹没了所有回望的力气与欲望。她只是机械地、近乎癫狂地扑向那本承载了无数过往的本子。搪瓷盆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挣扎着尚未燃尽,她却已等不及了。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劲,刺啦——狠狠撕下一页!那撕裂声仿佛是她心口崩裂的回响。毫不犹豫,她将那页浸满泪痕与墨迹的过往,猛地按进将熄未熄的余烬里。火苗贪婪地舔舐上来,瞬间吞噬,纸张痛苦地卷曲、焦黑,化作飘散的灰蝶。

一页!又一页!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痛切。每一页投入火盆,都像剜去心头一块血肉。字迹在烈焰中扭曲、消失,连带着那些曾以为刻骨铭心的甜蜜、蚀骨销魂的痛楚、纠缠不休的怨怼……统统在跳跃的火光中化为乌有。她不管不顾,任凭滚烫的泪珠砸落在灼热的盆沿,瞬间蒸腾起细小的白烟。

终于,只剩下那曾被她无数次摩挲、视若珍宝的封皮。她盯着它,眼中最后一丝留恋也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彻底焚毁。她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最后的、象征所有牵绊与记忆的硬壳,狠狠掷入烈焰的中心!

轰——!

火舌骤然拔高,狂喜般地在盆中翻腾、跳跃,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热烈得如同最盛大的庆典。灼热的气流扭曲了空气,映照着她泪痕狼藉却异常平静的脸庞。那燃烧的,不仅仅是纸页与皮革,更是她亲手点燃的、与整个沉重过往的诀别祭奠。火光茁壮,仿佛也在无声地欢呼,庆祝这彻彻底底的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