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之空壳

许辞影是在一阵消毒水的气味中恢复意识的。

映入眼帘的,不是祠堂被烧得焦黑的房梁,也不是封子归那张写满惊恐的脸,而是一片纯白得刺眼的天花板。身体被柔软的床单包裹着,手臂上插着输液管,冰凉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注入她的血管。

她在医院。

烧伤的剧痛比她想象中要轻,被药物压制成了一种遥远的、迟钝的闷痛。但比身体的痛楚更清晰的,是她内心的——空。

一片前所未有的、绝对的、死寂的空。

她试探着向意识深处沉潜,去寻找那个她曾与之同归于尽的、冰冷而高傲的存在。她呼唤着“归灵”的名字,用尽各种方式挑衅、试探。

没有任何回应。

那个曾经盘踞在她身体里,视她为“容器”的神明,消失了。仿佛被那场大火彻底焚烧殆尽,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

她又去寻找那个属于“许辞影”的、充满愤怒与不甘的灵魂,寻找那个会歇斯底里、会痛苦挣扎的自己。

同样一片虚无。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座被遗弃的神庙,神明与信徒都已离去,只剩下一具被烧得残破的、空荡荡的躯壳。这种寂静,比最喧嚣的战争更令人恐惧。因为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治愈的开始,还是另一场更诡异的伪装。

几天后,一位姓李的警官走进了她的病房,为这起“意外”做最后的结案陈述。

“许小姐,根据我们的调查,你是因为工作压力过大,在调查中产生了严重的幻觉,最终导致精神崩溃。”李警官的声音温和而官方,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她的经历盖棺定论。

“你在归水村祠堂,不慎打翻了长明灯,引发了火灾。幸好我们的巡山队员及时发现,才没有酿成更大的悲剧。你身上的烧伤面积不大,好好休养,很快就能恢复。”

许辞影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她知道,这是一种最“合理”的解释,一种能让所有人都接受的、将一切非理性都排除在外的完美闭环。

“那……村里的人呢?”她沙哑地问,“封子归呢?他还好吗?”

李警官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带着同情的困惑表情。“封子归?我们走访了整个归水村,查阅了所有户籍档案,村里根本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许辞影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不仅如此,”李警官的语气愈发谨慎,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病人,“我们拿着你的照片去问了村里的老人,他们……都说从没见过你。”

“不可能!”她失控地喊道,“他们还对我鞠躬!他们叫我‘神婆子’!”

“许小姐,你冷静一点。”李警官安抚道,“我们咨询了心理专家,这很可能是‘被动妄想’的一种,你会将环境里不相关的人和事,都代入到你的幻想体系里。归水村很排外,他们只是不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而已。”

从未见过她。查无此人。

整个村庄,用一种集体失语的方式,将她从他们的历史中彻底抹去。仿佛她经历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发生在她自己脑海里的、盛大而孤独的臆想。

出院那天,许辞影回到了她在县城里暂住的旅馆。推开房门,一切都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

她成了一个笑话。一个精神失常的记者,编造了一整个村庄的鬼故事,最后把自己送进了医院。她甚至可以想象,那家猎奇杂志社,会如何添油加醋地报道她的“事迹”。

世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的现实逻辑,治愈了她。

她瘫坐在床上,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个用牛皮纸包裹的、半旧的包裹。

上面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用黑色记号笔写下的、收件人的名字:许辞影。

她的心猛地一跳。她认得那个笔迹,笨拙、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是封子归!

她颤抖着手,撕开包裹。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本厚厚的、用红绳穿订起来的笔记本。封面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散发着一股陈旧纸张和淡淡檀香味混合的气息。

她翻开了第一页。

那上面,是封子归那熟悉的、一笔一划的字迹,记录着一段话:

“祂是一个记录。当你分不清自己是谁的时候,就看看祂。”

许辞影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这本笔记,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记录仪,详尽地、客观地,记录下了她进入归水村后,她身体里所有“人格”的言行。

【第二日,祠堂,神打后。】【归灵(初醒)】:“你以为你在听,其实,是被听的那个啊。”(录音笔记录,闪烁,不可播放)

【第四日,后山,竹屋。】【阴冷者】:“忘了水的味道,忘了红绳的颜色……多干净啊。”【许辞影(本人)】:回忆起灵儿之死,精神冲击。

【第五日,夜,祠堂。】【许辞影(主动请神)】:刻下神谕——“水底没月亮,只有我的脸。”

【第七日,夜,祠章。】【归灵(盛怒)】:“那条你用来上吊的麻绳,其实,是为你自己准备的。”

一桩桩,一件件,所有被她当成幻觉的,所有被现实否定的,所有被她遗忘的,所有她不知道的……全部白纸黑-字地记录在这本笔记上。

这是封子归留给她的,唯一的、也是最铁的证据。

证明她没有疯。证明她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消失了,却用这种方式,为她的存在,做了最后的见证。

许辞影合上笔记,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截在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浮木。眼泪,终于决堤。

她不是一个人。

她不是一个疯子。

她只是……一个神明遗弃的、空空荡荡的躯壳。

但现在,这个躯壳里,重新有了支柱。她抱着这本“请神笔记”,在这间小小的旅馆房间里,放声大哭,悼念她死去的理智,也悼念那个消失的守护者。

哭声渐歇,世界仿佛也随之安静下来。

她擦干眼泪,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一切都结束了。归灵走了,封子归也走了。她虽然孤独,但至少,安全了。她可以带着这个秘密,回到城市,回到她原本的生活轨迹里去。

就在这时。

在她怀里的那本笔记里,突然,传出了一阵极其轻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声音很轻,像是有风吹过。

但房间里,门窗紧闭,没有任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