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辞影是在一阵鼓声中“醒”来的。
说“醒”,并不确切。因为她没有睁眼,身体也动弹不得,意识却像被强行拽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躯壳。她感觉自己正站在归水村的祠堂中央,但这一次,她不再是角落里那个冷静的旁观者。
她是仪式的主角。
身上穿着的不是冲锋衣,而是一件触感粗糙、绣着繁复红色纹样的麻布长袍,沉重地压在肩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和某种动物油脂燃烧的气味,呛得她想咳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咚——咚——咚——”
鼓声沉闷而规律,敲击在她的心脏上。她看见自己的手——一双属于孩童的、瘦弱苍白的手——正捧着一只盛满清水的黑陶碗。水面倒映着祠堂顶上摇曳的烛火,像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她听见自己开口,用一种稚嫩却异常庄严的语调,吟唱着古老的歌谣。那语言她明明从未听过,每一个音节却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烙印好的,无比熟练,无比自然。
这是……在请神。
她的身体随着鼓点开始摇摆,脚步踏出一种诡异而精准的韵律。她感到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她,那些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狂热的期待。她在这些目光的逼视下,将陶碗里的水一饮而尽。水很冷,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味,顺着喉咙滑下,像一条冰冷的蛇。
然后,她开始旋转。
整个世界在眼前变成了一片流动的、混乱的色彩。鼓声越来越快,吟唱越来越尖锐,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燃烧。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一个冰冷的、强大的、不属于“许辞影”的意识,正顺着她的脊椎向上攀爬,即将占据她的头颅。
她想反抗,想尖叫,想从这具不属于她的身体里逃出去。
但她做不到。
在意识被吞噬的最后一刻,她看到祠堂神龛上那尊没有面目的神像,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满意的微笑。
许辞影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
窗外天已大亮,房间里的一切都和她睡前一样。但她身上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喉咙里残留的铁锈味,都在无声地提醒她:那不仅仅是一个梦。
那更像是一场被强行灌回大脑的……记忆回放。
她冲下床,跑到镜子前。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但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发现自己正光着脚,脚底沾满了已经干涸的黄泥。而房间的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从门口延伸到床边的、小小的泥脚印。
她昨晚梦游了?她穿着鞋走出了这间屋子,又光着脚走了回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正在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她必须搞清楚,她小时候在这里,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一次,她没有去找封子归,而是径直走向了昨天那个为请神仪式击鼓的老人家里。那个老人,是村里最年长的“知客”,负责所有仪式的引导。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老人正坐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用小刀削着一根竹子。看到许辞影,他并不意外,只是放下了手里的活,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老人家,我想问你一件事。”许辞影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小时候,是不是……也参加过请神仪式?”
老人沉默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何止是参加过。”他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你是那年头,最有灵性的‘神婆子’(当地方言,意为被神选中的女孩)。”
“神婆子?”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许辞影脑中又一扇尘封的门。
“是啊。”老人陷入了回忆,“归水村的规矩,每隔十年,就要从村里七岁以下的女娃里,选一个‘神婆子’做传人。那娃儿要能听懂神的话,能把神的旨意传下来。二十五年前,选中的那个,就是你。”
许辞影的呼吸停滞了。“选拔……是怎么选的?”
“让娃儿们对着神像说话,谁能让神像‘点头’,谁就是。”老人说得理所当然,“那年,只有你做到了。全村人都看见了,神像对着你,清清楚楚地点了三下头。”
神像点头?这太荒谬了!许辞影的理智在疯狂地呐喊,这一定是某种骗术,某种利用光影或者机关制造的集体幻觉。
“所以,我成了‘圣女’?”她用了一个更现代的词。
“你是候选的圣女。”老人纠正道,“要经过三年的‘养神’,才能真正接替上一代。可惜啊……你‘养’了不到一年,就出了事,被你娘带走了。”
“出了什么事?”这才是关键。
老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和讳莫如深,他猛地摇了摇头,重新拿起竹子,不再看她。“不能说,不能说。神的事,凡人不能多嘴。你只要记得,你是神选中的人,这就够了。”
说完,任凭许辞影如何追问,他都闭口不言,只是重复着那句“不能说”。
从老人家里出来,许辞影感觉天旋地转。
“神婆子”、“候选圣女”、“神选中的人”……这些词汇在她脑中盘旋。她的理性开始疯狂地工作,试图为这一切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个大胆的理论框架在她脑中成型了。
这个村子,本质上就是一个大型的、封闭的、用于诱导和筛选“分离性身份障碍”(即多重人格)患者的温床。所谓的“神像点头”,很可能只是孩童在强大的心理暗示下产生的幻觉。而那些被选中的“神婆子”,则是天生具有分离性人格特质的孩子。村里人通过长达数年的“养神”仪式——一种系统性的催眠和暗示——来强化和固化她们的第二人格,将其塑造为所谓的“神格”,以便于控制和利用。
那么封子归呢?他很可能也是这个病态系统下的产物。或许他曾是“圣子”的候选人,一个同样具有人格障碍的患者。他的“请神”,不过是可被预测的人格切换。
而她自己,许辞影,则是当年那个“天赋”最高,但也最失控的实验品。母亲当年带她离开,不是逃离鬼神,而是逃离这个将精神疾病奉为神迹的恐怖村庄。
这个解释……堪称完美。它能将所有灵异事件都纳入现代心理学的范畴。许辞影感到一阵智力上的快感,仿佛重新夺回了对这个混乱世界的解释权。
她甚至开始同情封子归。他不是骗子,他只是个病人。
带着这种想法,她决定去找封子归谈谈,用一种“病友”之间的方式。
然而,现实再一次击碎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逻辑壁垒。
她沿着山路往封子归的竹屋走,脑子里还在盘算着该如何开口。当她拐过一个弯,穿过一片竹林时,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击中了她。
眼前的景象扭曲了一瞬,仿佛电视信号中断。
等她再次恢复清醒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封子归的院子门口。
她不记得自己走完了最后那段路。中间至少有两三分钟的记忆,是完全空白的。就像电影里被剪掉的胶片,上一帧她还在竹林里,下一帧,她已经瞬移到了院门口。
“记忆断裂”。
这个心理学术语浮现在她脑海,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嘲讽。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拿出录音笔。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僵硬地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枚用石头打磨成的、粗糙的鸟形配饰,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湿润的青苔。
她对这块石头没有任何印象。
就在这时,竹屋的门开了。封子归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以及她手里的那块石头。
“山神说,你把它忘了。”封子归缓缓开口,目光落在石鸟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戚,“这是你当年……亲手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