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请神杀人

车轮碾过泥泞,溅起的浑黄水花像是对这片土地一次徒劳的叩问。许辞影把越野车的速度降到最低,车窗外,连绵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色的巨网,将黔东南的群山密不透风地笼罩起来。

空气里满是雨水和腐烂植物叶片混合发酵的味道,湿冷,且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甜腥气。对于一个习惯了都市玻璃幕墙和干燥空调风的记者来说,这里的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种陌生的情绪。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在地图上需要放大数次才能勉强找到名字的村落——“归水村”。五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桩被当地派出所以“意外猝死”结案的离奇事件。一个名叫陈望的年轻人,在村中一场古老的“请神”仪式上,作为被“神打”的对象,当场毙命。没有伤口,没有中毒迹象,法医的报告和稀泥一样含混不清。

案子早已归档,若不是一家濒临倒闭的猎奇杂志社用一笔不菲的稿酬发起“民间悬案”征集,许辞影绝不会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装神弄鬼的题材上。在她看来,一切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都只是尚未被揭穿的骗局或集体无意识的谎言。请神?不过是某种利用封闭环境和群体心理暗示进行表演的萨满把戏。

导航早已失灵,她只能依靠村里派来接引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车子在一座破旧的石桥前停下,年轻人指了指桥那边笼罩在雨雾中的几缕炊烟,示意她到了。

“仪式快开始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潮气浸泡过一样,平板而沉闷,“封先生……在祠堂等你。”

许辞影点点头,将录音笔和微型相机检查了一遍,塞进冲锋衣内侧的口袋里。她抬头望向村口那棵巨大的榕树,垂落的气根像无数苍老的手臂,在雨中无声地招摇。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比这漫山遍野的雨水更令人窒息。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冰冷的触感让她的大脑愈发清醒。

很好,她心想。她需要这种绝对的清醒,去记录一场精心编排的“神迹”,然后,用她最擅长的、最冷静的笔触,将它一片片地肢解开来。

祠堂就在村子最深处,青瓦黑墙,像一只匍匐在雨中的巨兽。隔着很远,许辞影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檀香味,那味道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钻入她的鼻腔。

祠堂里比外面更暗,光线挣扎着从高高的天窗透进来,被缭绕的香火气搅得浑浊不堪。几十个村民安静地分列两侧,他们穿着深色的土布衣服,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麻木的奇异表情。没有人交头接耳,甚至连咳嗽声都没有,空气凝重得如同实质。

许辞影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那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审视,带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顺从?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祠堂正中的那个人身上。

封子归。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也更瘦削,穿着一身不合时节的厚重麻衣,背对着众人,正一丝不苟地将三炷香插进面前的香炉。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仪式感,仿佛不是在点香,而是在校准某个连接两个世界的精密仪器。

许辞影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悄打开了录音笔。她那该死的超忆症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工作,她记住了神龛上每一尊神像斑驳的漆皮,记住了离她最近的老人脸上三道深刻的皱纹,也记住了封子归插香时,手腕上那串磨得发亮的深褐色木珠。

一切都将被记录,一切都将被分析。

“咚——”

一声沉闷的鼓响,毫无预兆地在祠堂里炸开。许辞影的心脏跟着漏跳了一拍。鼓声来自角落一个干瘦的老人,他闭着眼,每一次落槌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咚——咚——咚——”

鼓声不疾不徐,仿佛是时间的脉搏。封子归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他开始用一种许辞影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低声吟唱,语调古老而诡异,在鼓声的间隙中回荡。

村民们的头垂得更低了,有些人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

许辞影强迫自己保持客观,她在心里飞快地分析:低频鼓声诱发颅内共振,催眠性吟唱,封闭环境下的群体心理效应……每一个元素都可以被解构成心理学名词。

然而,当封子归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时,她的理性分析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不是表演。至少,不是她见过的那种拙劣的江湖骗术。封子归的四肢以一种反关节的角度扭曲着,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嗬嗬声,仿佛有某个无形的庞然大物正试图挤进他这副瘦弱的躯壳。

突然,他猛地挺直了身体,整个人像是被提线的木偶,僵硬地站着。鼓声戛然而止。

祠堂内死一般寂静。

封子归缓缓抬起头,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许辞影感到了真切的寒意。那不再是一个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焦距、没有情感,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神的眼睛。

“陈望……”

“神”开口了。声音是从封子归的嘴里发出的,但音色完全变了,变得苍老、嘶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祠堂里引起阵阵回音。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陈望,正是五年前死去的那个年轻人的名字。

许辞影握紧了口袋里的录音笔。好戏开场了。她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样来。村子就这么大,五年的时间,足够把一个人的生平编排出十几个版本。

“……他走的时候,不怨。”封子归——或者说“神”——一字一顿地说着,目光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泥里冷,水里寒,他手里攥着的东西,比命还热。”

村民中,一个中年妇人发出一声悲鸣,瘫软了下去,正是陈望的母亲。

许辞影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句话太模糊了,“手里攥着东西”,这种话术她见得多了,可以做任意解释。

但下一句话,让她的心跳停滞了。

“那块玉,观音像,是他拿三个月的工钱,在镇上偷偷刻的。”“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悲悯,“玉缺了个角,在左脚边,是他摔跤磕的。他想送给河对岸的那个姑娘,可惜啊……她没等到。”

许辞影的脑子“嗡”的一声。

陈望的尸检报告她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里面详细记录了死者衣物、身体状况,却唯独没有提过任何玉佩。这种私人化的、带着精确细节的描述,绝不是靠打听和编造能得来的。

最关键的是,“玉缺了个角,在左脚边”——这种细节精确到了物理空间,具有唯一性,无法被模糊解释。

这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她掐灭。不可能。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许是当年的办案人员疏忽了?或许是陈家为了某种目的,故意联合这个神棍演了这出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观察。她的超忆症让她此刻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摄像机,记录下陈母脸上震惊与悲痛交织的表情,记录下村民们脸上那种“果然如此”的敬畏,也记录下“神”说完这句话后,封子归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弧度。

仪式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氛围中结束了。“神”似乎累了,留下几句模糊的告诫后,封子归的身体猛地一软,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

几个村民连忙上前将他扶起,他恢复了那种缓慢而痴愚的神情,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附体只是一场幻觉。

许辞影没有动。她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走光,直到祠堂里只剩下她和满屋子即将燃尽的檀香味。

她的世界观,第一次,被凿开了一道微小的裂缝。

夜深了。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老旧的木窗,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催眠曲。许辞影被安排在村委一间闲置的客房里,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

她坐在桌前,戴着耳机,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下午的录音。

仪式的全过程都在里面:沉闷的鼓声,封子归诡异的吟唱,以及那个苍老声音说出的每一句话。

“……玉缺了个角,在左脚边……”

她按下暂停,摘下耳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种久违的偏头痛正隐隐发作,这是她每次精神高度集中后的老毛病。

逻辑上讲不通。除非……她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封子归本人就是超忆症患者,他在五年前无意中瞥见了那个细节,并将它储存在潜意识里,通过“请神”这种自我催眠的方式,将信息提取了出来。

这个解释,比“神明显灵”要合理一百倍。

许辞影长舒了一口气,为自己的理性重新占据高地而感到一丝宽慰。她决定将这段关键录音单独剪辑出来,作为核心证据。她拖动着音频轨道,精确地定位到仪式开始前,她自己低声记录观察的那段话。

“下午三点十五分,归水村祠堂。目标人物封子归出现。环境光线昏暗,点燃的檀香约有二十三支,气味浓郁……”

是她的声音,冷静,客观,带着职业性的清晰。

她继续往后听,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剪辑点。在两句话的间隙,有一段长约两秒的静默,只有雨声和远处微弱的犬吠。

然而,就在那片静默之中,一个声音极轻、极快地闪了过去。

许辞影的指尖一僵。

她把进度条拖了回去,将音量调到最大,再次播放。

这一次,她听清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语调带着一种奇异的古典韵味,仿佛从遥远的古代传来。

它说的不是普通话,而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介于吟唱和说话之间的语言。

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那个声音的音色,分明就是她自己的!虽然语调、节奏完全不同,但那独特的声线,她绝不可能认错。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她非常确定,在录下那段观察笔记时,她绝对没有说过这句话!她是独自一人站在角落,周围没有任何人!

幻听?因为疲劳和偏头痛引发的听觉错构?

她颤抖着手,第三次播放了那段录音。

雨声,犬吠声,然后是那个声音,清晰地、不容置疑地钻进她的耳朵。

这一次,她甚至能分辨出那句话的尾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嘲弄?

“你以为你在听,”

那个用着她的声音说话的“东西”,在录音里幽幽地说道:

“其实,是被听的那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