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

村子里刚下过雨。

地面潮湿滑腻,空气中有凉丝丝的水汽,混着泥土和绿叶的气味,远处的山丘是美丽的淡青色,茶田被雨洗刷得干净浓郁。

古朴的钟声打破了村庄的寂静。村民们聚在一座小庙附近,准备着祭祀蛇神用的酒食,路过的人都会得到村民热情的招待,吉量就在其中。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几岁的清秀少年,穿着米色的单衣,安静地坐在角落。

又一声钟声响起,年迈的老村长带着几个村民在小庙门口开始祭拜,庙中是吉量叫不出名字的泥土塑像。

随后是第三声钟声。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光着脚,穿着一身与她乱蓬蓬的头发以及脏兮兮的脸极不相称的崭新红色衣裳,被一个女人牵着,穿过人群坐在小庙的供桌前。女孩左看看右看看,见无人阻止,便自顾自地大快朵颐。

这便是给无面神的礼物。

像是被水汽吸走了热量,天色变成铁青又变成深蓝,夜晚降临了。

村民们早回了家,长着野草的石板路上只有青蛙和虫子的鸣叫。

阴风骤起,黑暗中有猩红的眼睛洞洞睁着,所见之处连牲畜也被蒙上眼睛,一双草鞋踩碎路边的积水,朝着小庙蹒跚而来。

庙门哗啦一声破开,但那庙里空无一人。

村庄外,穿着米色单衣的少年带着那个呆呆傻傻的女孩子走在山野间,转过头看着村里扬起的树木与瓦片,电光不时照亮倒塌的房屋,随后各处冒出橘红的火光。

“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是女孩说的,少年低下头,对上一双天真的眼睛,那眼睛像盛夏波光粼粼的池水,电光与火光就像其中跳动的锦鲤,他惊讶于她能说话。

“我叫吉量,你呢?”

“我叫苍苍。”

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山间,四周林木幽暗,好在有月光照亮。

“如果我不带你出来,你就会被邪祟吃掉了。”

“嗯,谢谢你。”女孩没有一丝怀疑。

刚才也是,吉量只是说让她跟着自己,她就真的跟出来。

“你家住哪里?”

“我是个流浪儿。”

“为什么你会参加这个祭祀?”

“我路过,他们说有吃的喝的,只要我这几天一直住在小庙里。”

她看起来没有一丝说谎的样子,山林间传来野兽的呜咽,在幽深的夜色里,在无边的清寒中,两个人无声地行走着。

约莫第三天的晚上,村民追上了他们。

也许是下过雨的湿地留下了足迹,也许是路上偷吃田里的西瓜被瓜农发现,又或许是……邪祟留下了记号?

吉量打量一番,目光落在女孩沾了泥土的红色衣裳上。

焦黑的树林中,点点火光聚集,伴随着叫嚷声,踩踏声。

来人中青壮年居多,有的拿着刀棍,有的举着火把,不少人身上还带着污泥和血迹,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盯着中间的少年,看这情形,隐约能猜到邪祟在村里做了什么。

“你是哪来的野小子,看看你干得好事,今天非得让你给个交待。”

“我干了什么?邪祟是你们自己养的,人是你们自己害的!”

人群有几秒的静默,随后又骚动起来,领头的人大声反驳辱骂,上来就要推搡,被吉量用刀划伤了手臂,鲜红的血液渗出。

一个村民从侧方靠近,抓住了苍苍的手腕,在少年分神的时候,一条铁铲朝他头上抡去。他用手臂挡着,才没有立马昏死,但头上胳膊上都渗出鲜血,耳边嗡鸣不绝,他颤栗着跪在地上。为首的老人走上前,朝他伸出干枯的手臂。

少年猛地抬起眼,拳头落在来不及反应的老人脸上,痛苦的嘶鸣回荡在夜晚的山林间,惊出几只飞鸟,一团黑雾从他身上渗出,雾中隐约一双猩红的眼睛,只一溜烟,便消失在人群里。

周围的人尖叫着四散开,一个络腮胡子喝止众人,指责吉量用了障眼法。

“是他,邪祟在他身上!”吉量立马指着这个男人喊道。

“你胡扯!”

这话好像起了作用,人群摇摆不定,那络腮胡子竟也不敢妄动。

“那你说,怎么驱除邪祟?”

“等白天,这邪祟怕光,白天再把它赶出来就能杀死。”

村民们交头接耳,半信半疑之际,有人喊道:“别听他的,刚才死了那么多人,这可不能算了,都是因为你!“

有了这由头,村民的怒气好像又被调起来,犹豫几番便围上来。

眼见自己的离间失败,吉量眼前模糊起来,只听一阵棍棒与惨叫声,再睁开眼,村民大半趴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腰背。

站在吉量身前的是苍苍瘦小的身影,少年睁大了眼睛,第一次仔细观察起这个女孩子,她比寻常女孩还要矮小些,红衣下的手臂纤细柔软,可是一拳就能撂倒一个壮汉。

一个小女孩,能流浪,不是没有原因的。

黑雾从地上一个不起眼的男人身上升起,瞪着猩红的眼睛朝苍苍冲来,被吉量一拳打散。

此时天已渐渐白了,几缕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晨雾中,空气中隐约有松木的香气。

吉量已经站不稳了,却还是强撑起身带着苍苍匆匆离开。

“不管他们吗?“

“他们自找的,亲眼见了邪祟却还是敌视我,我说那个大叔身上有邪祟的时候,他居然没来攻击我证明自己,他们根本在保护邪祟,搞不好还利用邪祟害了不少人。“

“这样啊,你好聪明。”

“为什么邪祟不是从那个络腮胡子身上出来呢?“

“那是骗他们的,这只邪祟很擅长躲藏,哪怕是真的高人也不一定能找出来。“

“那邪祟怕光呢?”

“不一定,有的不怕。”

两个人在山林间缓慢地走着,吉量的呼吸很不稳,好几次都瘫坐在地上,赶着驴车的赤脚医生经过,好心地给吉量包扎,还要稍他们一段路,不过吉量很谨慎,担心附近的村子有勾结,谢绝了。休息了好几日,吉量才看起来好些。

大圆木搭在山涧上,做成简易的桥,苍苍迈着大步走上去,朝阳给少女镀上一层金边。

吉量发现她的红衣沾满了污渍,破破烂烂了,于是拿出一件衣服递给了她。

一件古朴的素衣,柔和的白色中隐约透着水绿,宽大的衣袖和下摆,被苍苍胡乱系在身上。

“谢谢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你这么强,可不像是普通人。”

“我天生的。”女孩说这话时专心地吃着野果,仿佛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吉量不再追问了。

“你呢,你怎么能打散邪祟?”

“我也是天生的。”

“哦哦……”

听语气,她又相信了,吉量不知道这个女孩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是说真的,我能通灵,现在还不成熟,但我打算去青城山学道。”

“听起来很厉害。”

“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我想到处走走,看看风景,然后去找能长生不老的地方。”

她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玩笑,好像是在说什么客观的普通的事情。

吉量瞪大了眼睛看了好一会。

“……祝你成功?”

“谢谢你!”

在满山的茶香里,在清泉的幽咽中,两个人走走停停,吃着野味,睡在溪边,过了好几日,才终于见到了大路,两人就此分别,临走时吉量还嘱咐她“不要再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