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龙渊区，是一种奢侈品。
这里的“天空”，被上层世界排下的废热管道、错综复杂的运输轨道和巨大的、闪烁着故障雪花的全息广告牌所分割，永远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病态的黄昏色。
一辆黑色的、如同装甲犀牛般的重型货车，正蛮横地行驶在龙渊区最混乱的主干道上。它没有车窗，车身覆盖着厚重的、布满了划痕的复合装甲，巨大的轮胎碾过地上的积水和垃圾，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周围的行人和其他车辆，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避开它。
这是“山海会”的座驾。在这片土地上，它就是移动的权力图腾。
林瑶就坐在这头钢铁巨兽的腹中。
车厢内部，与它粗犷的外表截然不同，被改造得像一个精密的武器运输仓。空气经过过滤，听不到外界的嘈杂，只有平稳的引擎轰鸣声。林瑶坐在一侧的折叠椅上，她的对面，是她倾注了过去六十多个小时全部心血的作品——“霸王”。
它被稳稳地固定在一个特制的、带有电磁锁和缓冲凝胶的运输箱里，箱盖是透明的强化玻璃。即使在昏暗的车厢内，“霸王”依旧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那墨玉般的漆面，流淌着内敛而危险的光泽，金色的饕餮纹样，则像蛰伏在深渊中的凶兽血脉，充满了张力。
林瑶凝视着它，心中百感交集。她感觉自己不像个工匠，更像古代那些为即将出征的将军，献上宝剑的铸剑师。剑已铸成，锋利无匹，但它将饮谁的血，斩谁的魂，就再也由不得铸剑师来决定了。
【心率平稳，精神状态稳定。】“匠魂”的声音响起，【传承者，你做得很好。在巨大的压力下，你保持了内心的‘静’。这是成为一代‘宗师’的必要条件。】
“宗师？”林瑶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更像是个军火贩子。”
【名相非相。】“匠魂”用一种充满禅意的、与它AI身份格格不入的语调说，【刀，可以用来切菜，也可以用来杀人。火，可以用来取暖，也可以用来焚城。力量本身，并无善恶。赋予其定义的，是使用者的‘心’，和创造者的‘道’。】
【你为‘霸王’注入的，是守护与求生的‘道’，而非单纯的杀戮。记住这一点。】
林瑶默默地咀嚼着“匠魂”的话。是啊，她接受这个委托，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自保，为了让自己的工坊能活下去。而奎爷，也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地盘和手下的兄弟。从这个角度看，这件作品，确实是因“守护”而生。
这个念头，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车辆经过一个巨大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地下通道入口，开始向地底深处驶去。经过了数道关卡的扫描和验证后，最终，在一个巨大的、充满了金属回音的地下空间里停了下来。
车门“嘶”地一声打开，一股混杂着汗水、酒精、消毒水和浓烈雄性荷尔M的、滚烫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
林瑶走下车，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如同蜂巢般的地下停车场。这里停满了各式各样狰狞的改装车，无数穿着各个帮派服饰的彪形大汉，正三五成群地抽烟、叫骂、或者擦拭着自己闪亮的义体。
这里，就是龙渊区的心脏，地下搏击场“铁笼”的后台。
奎爷的心腹，那个光头大汉，已经在车旁等候。他的表情异常严肃，看到林瑶，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几个手下挥了挥手。
“小心点！把‘林大师’的宝贝，请出来！”
几个壮汉小心翼翼地，用反重力推车将那个巨大的运输箱抬下车，然后护送着林瑶，向一个专属的通道走去。
穿过一条长长的、墙壁上还残留着暗红色血迹的金属通道，他们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备战室。
房间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奎爷正坐在一张沙发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大小的钢球，但他转动的速度，明显比平时快得多，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房间里，站着十几个“山海会”最核心的成员，每个人都面沉似水。
而房间的另一侧，那个如同一座小山般的“巨灵”，正赤裸着上身，沉默地坐在强化椅上，任由一个医疗人员为他处理着肩部那个狰狞的创口。
看到林瑶和她带来的箱子，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了过来。那目光，混杂着期待、怀疑、好奇，和最后一丝希望。
“来了？”奎爷站起身，快步走了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透明的箱盖。
当他看清里面那具“霸王”义臂的全貌时，即使是他这样见惯了腥风血雨的枭雄，眼神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震撼。
他想象过这会是一条怎样的手臂。或许是像铁屠博士的作品那样，粗犷、狰狞、布满铆钉和外露的管线。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件东西。
它充满了力量，却又内敛到了极致。它散发着杀气，却又带着一种属于艺术品的、高贵而神秘的美感。那流畅的线条，那深邃的漆黑，那暗金色的、仿佛在呼吸的纹样……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这……这就是……”奎爷的声音，竟有些干涩。
“‘霸王’。”林瑶平静地报出了它的名字。
“霸王……”奎爷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好！好一个‘霸王’！光是看一眼，就感觉能赢了三分！”
房间里其他人，也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叹。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义体。它不像武器，更像一件从古代帝王陵墓中挖出的、被诅咒的祭器。
只有“巨灵”，缓缓地抬起头，用他那双有些浑浊的、看透了生死的眼睛，望向林瑶。他的眼神里没有惊叹，只有最直接的、属于战士的疑问。
“它，好用吗？”
这个问题，比任何赞美都更有分量。
林瑶迎着他的目光，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试了，就知道了。”
她转向奎爷：“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为他进行安装和神经同步。这个过程，不能有任何人打扰。”
奎爷立刻会意，他大手一挥：“所有人，都出去！在门口守着，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来！”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了林瑶，“巨灵”，以及一直沉默不语的“匠魂”。
林瑶打开运输箱，与“巨灵”合力，将那具沉重的“霸王”抬了出来。当她走近时，才真正感觉到“巨灵”那庞大的身躯所带来的压迫感。他的身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疤，每一道伤疤，都是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在铁笼里，用血和痛，一寸寸打下江山的男人。
“可能会有点痛，忍着。”林瑶一边说，一边打开了自己的工具箱。里面不再是漆器工具，而是一套精密的、如同外科手术器械般的义体接驳工具。
她首先要做的，是处理“巨灵”肩部的创口。那里的神经线路和液压管线，在之前的战斗中被粗暴地扯断了。林瑶用高精度的镊子和切割器，将那些受损的线路一一剪掉、清理，再将新的接口，小心翼翼地焊接上去。她的动作，精准、稳定，像一个工作了三十年的外科医生。
“巨灵”从头到尾，一声不吭，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接口处理完毕，最关键的一步来了——合体。
林瑶指挥着“巨灵”，缓缓地，将他肩部的接口，对准了“霸王”义臂的基座。
“咔——嚓！”
一声沉重而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响起。数以百计的机械卡榫和生物接口，在瞬间完成了物理连接。
“巨灵”的身体猛地一震，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别动。”林瑶沉声说，“现在，开始神经同步。听我的指令，想象你的右手还在，想象你在活动你的手指。”
【‘阿修罗’处理器启动。开始扫描宿主生物场……】
【神经信号匹配中……10%……30%……】
【检测到信号冲突！宿主大脑边缘系统产生强烈抗拒反应！】
“呃啊啊啊！”“巨灵”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只完好的左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将合金扶手捏碎。
“怎么回事？！”林瑶心中一惊。
【他的战斗记忆太深刻了。】“匠魂”迅速给出了分析，【他失去右臂的那场战斗，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他的潜意识，在抗拒、在恐惧这只‘新手臂’，会给他带来同样的痛苦。】
【强行同步，可能会烧毁他的大脑皮层！】
林瑶看着痛苦不堪的“巨灵”，立刻做出了决断。她没有去调整仪器参数，而是俯下身，凑到“巨灵”耳边，用一种清晰而有力的声音说：
“‘巨灵’！听着！我知道你怕！你怕它会像上一只手臂一样背叛你，离你而去！”
“但是，看着它！”林瑶指着那只沉默的“霸王”，大声说，“它不是你过去那些冰冷的废铁！它有名字，叫‘霸王’！它不是你的奴隶，也不是你的工具，它是你的战友！”
“你不是在命令它，而是在请求它！请求它与你并肩作战！感受它的力量，信任它的灵魂！用你的意志，去拥抱它，而不是奴役它！去感受！”
“巨灵”那因为痛苦而涣散的眼神，似乎因为林瑶的话，重新聚焦了一丝神采。他喘着粗气，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了那只已经与自己身体相连的、黑色的手臂。
他仿佛真的从那冰冷的甲壳之下，感受到了某种意志，某种渴望战斗、渴望胜利的、与他自己相同的……“霸气”。
他缓缓地，放松了自己紧绷的神经。他不再试图去“命令”，而是用自己的精神，去“接纳”。
【信号冲突减弱……神经同步率……70%……90%……】
【100%！同步完成！】
【欢迎回来，战士。】
“匠魂”的最后一句话，仿佛也带着一丝奇异的情感。
“巨灵”的颤抖停止了。他缓缓地抬起那只全新的、黑金相间的“霸王”之臂，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延迟，感觉不到人与机械之间的隔阂。这只手臂，仿佛从一出生，就长在他的身上。它沉重，却又轻盈；它冰冷，却又仿佛流淌着滚烫的血液。
他试着，缓缓地，攥紧了拳头。
“轰——！”
一声熟悉的、沉闷的气爆声，在房间里炸响。这一次，威力比在工坊时更加巨大。整个房间的金属墙壁，都发出了嗡嗡的回响。
奎爷和他的手下们被这声巨响惊动，猛地推门冲了进来。当他们看到眼前的一幕时，所有人都呆住了。
“巨灵”站起了身。他那原本就如山般庞大的身躯，在拥有了“霸王”之后，显得更加巍峨、更加恐怖。那只黑色的手臂，与他饱经风霜的身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仿佛一尊从地狱中归来的远古战神。
他看着自己的新“战友”，又看了看林瑶，郑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这个沉默的男人，用这个动作，表达了他最崇高的敬意。
就在这时，整个“铁笼”的灯光猛地一暗，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充满了死亡金属风格的音乐，响彻全场。一个经过电子处理的、充满了煽动性的声音，从广播中传出：
“女士们！先生们！嗜血的鬣狗们！欢迎来到今晚的饕餮盛宴——‘铁笼’死斗！”
“今晚，我们将见证王者的陨落，与新神的诞生！”
广播里，开始介绍对战双方。
“在擂台的西侧！是我们的老朋友！来自‘黑鳍帮’的深海噩梦！那个用潜艇装甲和杀人鲸的意志武装自己的冷血屠夫——‘屠夫’！以及他的缔造者，龙渊区唯一的义体改造大师——铁！屠！博！士！”
全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显然，“屠夫”和铁屠博士，在这里拥有着绝对的人气。
林瑶透过备战室的单向玻璃，看到了擂台的另一侧。铁屠博士正一脸傲慢地，为他那如同海怪般的拳手，做着最后的调试。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林瑶的目光，抬起头，向这边投来一个轻蔑的、充满了杀意的眼神，并用口型，无声地对她说了两个字。
“等着。收尸。”
“而在擂台的东侧！”广播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明显带上了一丝嘲讽的意味，“是我们曾经的王者，如今的困兽——‘山海会’的‘巨灵’！”
“而他今晚的‘新玩具’，则是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来自旧四坊的小作坊——‘林氏漆艺’所打造！让我们‘期待’一下，这根涂了油漆的胳膊，能在‘屠夫’的手下，撑过几秒钟！哈哈哈哈！”
现场，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奎爷的脸色，铁青。他走到“巨灵”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管那些杂音。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为了兄弟们，为了‘山海会’，撕碎他！”
“巨灵”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铁笼的入口，他的战意，已经提升到了顶点。
林瑶也走了过去，她站在“巨灵”面前，仰视着这个即将为她、也为自己而战的巨人。
她没有说什么“加油”之类的废话，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话：
“别被愤怒冲昏头脑。它，比你更懂，该如何战斗。”
“它，是‘霸王’。”
“巨灵”的眼神，微微一动。
备战室通往铁笼的大门，发出了“嘎嘎”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缓缓升起。
门外，是震耳欲聋的喧嚣，是无数双疯狂、嗜血的眼睛，是那个如同古罗马斗兽场般，充满了死亡与荣耀的……钢铁牢笼。
“巨灵”迈开了脚步。
他那庞大的身躯，与那只狰狞而华丽的黑色手臂，一同走入了那片，注定要被鲜血染红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