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冷和浓得化不开的霉腐气,是林溯恢复意识时唯一的感觉。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碎裂般的剧痛,喉咙里满是干涸的血腥铁锈味。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高处石壁上几道狭窄的缝隙,透进几缕惨淡昏黄的光,勉强勾勒出这方寸之地的轮廓——粗糙冰冷的石壁,地上粘腻湿滑的苔藓,还有粗如儿臂、闪烁着微弱禁制符文的玄铁栅栏。空气沉重得如同浸水的棉絮,死死压在肺叶上。
这里便是苍梧仙门的天牢,噬骨渊。传说中被投入此地的罪徒,一身修为会被此地万古不化的阴寒戾气日夜侵噬,最终骨销魂散,成为滋养这渊底邪物的养料。
“咳…咳咳……”一阵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从隔壁传来,带着痰液滚动和风箱破漏般的嘶哑尾音,在死寂的牢狱中异常清晰。那声音……林溯心头猛地一颤!如此熟悉!
是哑仆老周!
那个在杂役院沉默得像块石头,却在他被罚禁闭、饥寒交迫时,偷偷塞给他硬邦邦却救命的窝头;那个在他练功岔气、痛苦蜷缩时,用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笨拙却坚定地抵住他后心,渡来一股微弱却及时温养气息的老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溯挣扎着想靠近那堵分隔两间石牢的冰冷墙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动,想喊,却只吐出更多的血腥气。缚仙索残留的禁锢之力依旧如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侵蚀着他残存的力气。
就在这时,绝对的死寂笼罩下来。
连隔壁老周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都诡异地戛然而止。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过整座地牢。石壁上那几缕昏黄的光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猛地黯淡下去,摇曳着,随时可能熄灭。
林溯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碎裂的肋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他死死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角阴影里,瞪大眼睛,试图穿透这令人窒息的黑暗。
一道比黑暗本身更浓重的影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铁栏之外。
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波动,甚至没有带起一丝气流。它就那样突兀地立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与黑暗融为一体。来人全身包裹在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漆黑斗篷之中,连一丝皮肤、一根发丝都没有外露。
一只同样漆黑的手,从斗篷下伸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脆响。
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穿过铁栏的缝隙,精准地砸落在林溯脚边的湿滑苔藓上,滚了两滚。
借着石缝里那点将熄未熄的微光,林溯看清了那东西——半块玉佩。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暴力掰开。材质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沉坠感。断裂面残留着复杂的纹路,而玉佩的正面,深深镌刻着一个古拙狰狞的字:
“烬”
“想知道为何被栽赃,”一个冰冷、沙哑、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直接钻入林溯的脑海,并非通过耳朵,“明日卯时,城西乱葬岗。过时不候。”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黑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倏然消散。地牢里那令人窒息的阴冷感也随之潮水般退去,石壁缝隙透入的光线似乎也明亮了一分。
栽赃?林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猛地扑过去,顾不上胸口的剧痛,一把将那半块“烬”字玉佩死死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就在这时,掌心那被长生契反噬后留下的、焦黑扭曲的疤痕,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按了上去!
“砰!”
一声沉闷巨响打断了他的话!整个地牢都为之震颤!
隔壁牢房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玄铁栅栏,竟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内部硬生生撞得向外扭曲、断裂!碎石和铁屑纷飞!
一道枯瘦佝偻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裹挟着决绝的狂风,从那破开的牢门缺口处猛地冲了出来!正是哑仆老周!他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惊人,死死盯住林溯,里面燃烧着林溯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急切!
“逃——!”
一个嘶哑扭曲、仿佛用尽毕生气力挤出的单字,如同砂纸摩擦着林溯的耳膜。
老周枯槁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抓向林溯,而是凝聚了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狠狠一掌印在林溯的后心!一股并不浑厚、却异常精纯柔和的推力骤然爆发!
林溯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猛地撞在背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离地飞起,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朝着老周撞开的那个扭曲破口抛去!
“去寻‘烬’字背后的……”老周嘶哑的吼声追着林溯的身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硬挤出来。
“咻——!”
一道凄厉到极致的剑气破空尖啸,骤然撕裂了地牢入口处浓重的黑暗!那剑气森寒刺骨,带着纯粹毁灭的意志,如同来自九幽的寒冰闪电,其速之快,已超越了声音!
“噗嗤!”
利器贯穿血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
老周后面的话语,被这声闷响彻底斩断、淹没。林溯的身体刚刚被抛飞至半空,眼角余光只瞥见那道冰冷剑光如同毒蛇吐信,瞬间洞穿了老周枯瘦的胸膛!带起一蓬滚烫刺目的血雾!
“周伯——!!!”林溯的嘶吼冲破喉咙,带着血沫,绝望而凄厉。
“逆贼休走!”
“堵住出口!”
杂乱的怒吼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破开的牢门入口处汹涌灌入!数道凌厉的剑光和人影已然扑至!
林溯的身体被老周最后的力量推送着,穿过扭曲的栅栏缺口,重重摔落在牢房外的狭窄通道上。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悲痛和眩晕,手脚并用地朝着通道另一端、那唯一透着微弱光亮的方向——通往噬骨渊更深处的陡峭石阶——亡命狂奔!
身后是追兵愤怒的咆哮、刺耳的剑气破空声,还有利器撞击石壁溅起的火花!
冰冷的石阶湿滑陡峭,深不见底,如同通往地狱的咽喉。林溯胸口的伤被剧烈的奔跑一次次撕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眼前阵阵发黑。他几乎是翻滚着、跌撞着向下冲去。
突然,脚下一空!
不知何时已冲到石阶断裂的尽头!下方是翻涌着浓稠灰雾的万丈深渊!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
追兵的厉喝声已近在咫尺,剑锋的寒气几乎触及后背!
就在这千钧一发、身体开始急速下坠的瞬间,林溯一直死死攥在左手里的那枚粗糙竹简,被猛烈灌入断崖的、夹杂着冰屑的罡风“哗啦”一声掀开!
原本刻满扭曲符号的一面被风刮过,竹简竟像书页般翻转过来,露出了另一面!
一张图!
一幅用同样潦草仓促的刀痕刻出的、线条歪斜扭曲的图!它描绘的似乎是山脉的轮廓,其间点缀着几个意义不明的墨点或叉痕。整幅图残破不堪,许多地方被污血浸染得模糊不清。
然而,林溯急速下坠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放大!
在那副残缺地图最下方,一个用刀反复加深刻画的标记点,异常醒目。标记旁,用炭笔极其潦草地勾画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轮廓。几间歪斜的茅屋,一条穿过村落的小溪。
这简陋到极致的线条,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溯的记忆深处!
无名村
那个被冲天大火吞噬的夜晚!那个被凄厉哭喊和兵刃砍杀声撕裂的夜晚!那个他失去一切、像条野狗般从尸堆血泊里爬出来的地方!
苍梧仙门的秘密地图上,被着重标记的终点……为何是他早已化为焦土的故乡?
冰冷刺骨的灰雾瞬间吞没了下坠的身影,如同巨兽合上了贪婪的嘴。只有那枚刻着“烬”字的半块玉佩,被他右手死死攥着,在浓雾中透出一丝微弱而执拗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