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sin?a+cos?a=1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图书馆高大的拱形玻璃窗,在磨得发亮的橡木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混合着若有似无的油墨香和尘埃的味道。林晚埋首在厚重的《复变函数论》里,眉头微蹙,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试图解开一道缠绕的积分路径题。纸页翻动的沙沙声、远处压低的交谈声、空调低沉的嗡鸣,构成了这里永恒的背景音。

就在她全神贯注,几乎要抓住解题的线头时,一个硬质的棱角轻轻硌了一下她的手肘。她下意识地挪开胳膊,视线从复杂的积分符号上移开——一本《数学物理方法》不知何时被推到了她手边,书页间,露出一点与陈旧书页截然不同的、崭新的米白色。

心念微动,林晚用指尖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是一张折叠得极其方正的信笺纸,没有信封,展开来,上面只有一行字。不是预想中的人名或问候,而是一个简洁到近乎冷漠的数学表达式:

y = 1/x

字迹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克制工整,用的是深蓝色的墨水,在米白的纸上显得格外醒目。林晚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抬眼扫视四周。离她最近的几个位置,一个男生在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斜对面的女生戴着耳机,专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远处靠窗的位置,一个身影似乎刚刚起身离开阅览区,背影瘦高,很快消失在层层书架之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和浅灰色外套的一角。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行公式上。渐近线?双曲线?一个函数图像迅速在她脑中成形:两条优雅却永远无法真正相交的曲线,无限靠近,又永恒分离。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涟漪。是某种未完成的遗憾?还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无法确定,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的纸面,深蓝的墨迹仿佛带着书写者指尖的温度。

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天,她惯常坐的位置上,那本《泛函分析》的扉页里,夹着另一张同样的信笺。这一次,上面画着一个略显笨拙的坐标系,一条曲线被清晰地标注出来:

r = a(1 - cosθ)

林晚几乎失笑。心形线!笛卡尔坐标系里最著名的浪漫符号。可这图画得实在称不上优美,坐标轴甚至有点歪斜,那个“a”字写得格外用力,透着一股子理科生特有的、试图表达却力不从心的笨拙感。这笨拙奇异地消解了公式本身的抽象和冷感,反而透出一种令人莞尔的真诚。是谁?一个试图用最熟悉的语言传递心意的家伙?她捏着这张纸,目光再次扫过阅览区,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只有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无声的合唱。

第三天,公式换成了 e^{iπ}+ 1 = 0——数学中最优雅的恒等式,被誉为“上帝创造的公式”,融合了自然对数底、虚数单位、圆周率和0、1这五个奇妙的数字。它美得惊心动魄,简洁深邃得如同宇宙的箴言。

第四天,是 lim_{x→∞}(1 + 1/x)^x = e——关于自然常数e的定义,一个关于极限、关于无限趋近最终达成某种永恒平衡的绝妙隐喻。

……

公式接踵而至,像一串精心设置的密码,又像一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无声的数学独白。它们出现在她常翻阅的教材里,夹在她刚还回的期刊中,甚至有一次,压在她留在座位上占位置的水杯下面。每一次,都是同样质地的米白信笺,同样的深蓝色墨水,同样克制工整、棱角分明的字迹。这字迹,林晚开始觉得越来越眼熟,仿佛在某个实验室的报告上,或者在系里公告栏张贴的某份获奖名单的签名处……惊鸿一瞥,却又抓不住具体的源头。

她不再是纯粹的困惑和好奇。一种隐秘的、被持续关注着的温热感,混合着对书写者身份愈发强烈的探究欲,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蔓延。这场无声的“公式情书”游戏,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悄然改变着她每日踏入图书馆时的心情。阳光似乎更暖了,空气中尘埃的舞蹈也带上了一点奇妙的韵律。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周围的人,尤其是那些习惯独坐、带着笔记本或大部头书籍的男生,目光扫过他们的笔袋,试图捕捉那抹熟悉的深蓝。

线索终于在一次不经意的“事故”中浮现。那是个周五的傍晚,夕阳的金辉染红了半边天,也透过西侧的窗户,给图书馆长长的走廊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橙色。林晚抱着几本刚借的拓扑学专著,匆匆穿过连接主楼和物理系实验楼的天桥。天桥尽头的大阶梯教室里,通常只有零星几个自习的学生,此刻却意外地传出粉笔敲击黑板的笃笃声,清晰而富有节奏。

鬼使神差地,林晚放轻了脚步,靠近那扇敞开的厚重木门。偌大的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瘦高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几乎铺满整面墙的巨大黑板前。他微微仰着头,右手执着粉笔,正在书写一行行复杂而流畅的符号。午后的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清瘦的轮廓,浅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

他写的是质能方程 E=mc²的推演过程。步骤清晰,逻辑严密,从洛伦兹变换的引入到最终的简洁形式,粉笔划过墨绿色的板面,留下白色的印记,笃,笃,笃……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林晚屏住呼吸,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像被施了定身咒。这背影……这书写的姿态……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他写到关键处,似乎用力稍猛,只听“啪”一声脆响,手中的粉笔从中折断!半截粉笔跌落下来,在讲台边缘弹了一下,滚落地面。

几乎是同时,林晚的心也跟着那声脆响猛地一跳。她看到那个身影没有丝毫停顿,极其自然地微微俯下身去,伸出修长的手指,准备拾起地上的半截粉笔。

就在他俯身的那个瞬间,他左侧衬衫胸前的口袋边缘,一支笔的笔夹清晰地露了出来。深蓝色的笔身,银色的金属笔夹,在夕阳斜照下反射着一点微光——那颜色,那款式,与夹在情书纸张上的墨迹颜色,吻合得惊人!

是他!

林晚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撞开虚掩的门冲了进去,脚步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

“同学!”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在偌大的空间里激起小小的回音。

那个身影的动作瞬间僵住。俯身拾粉笔的动作停在半空,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呼唤定住了。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错愕和被打断思路的茫然,直起身,转了过来。

一张极其干净、轮廓分明的脸映入林晚眼帘。肤色是久居室内的白皙,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是很深的褐色,此刻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但眼神深处却像沉静的湖,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专注感,似乎前一秒还沉浸在那个质能方程的世界里。额前有几缕碎发被汗水微微濡湿,随意地搭着。他手里还捏着捡起的半截粉笔,白色的粉末沾了一点在指腹上。

林晚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傻,抱着书,脸颊发烫,气喘吁吁地瞪着人家。但她顾不上了。那个深蓝色的笔夹,像一枚烧红的烙印,灼烫着她的视线。

“我……”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质问,但效果甚微,“那些公式……是你写的?放在图书馆里的?”

顾屿——她脑子里瞬间跳出这个名字,物理系那个传说中的天才,拿过数模竞赛金奖、刚大二就跟着教授做粒子物理课题的顾屿——他的眼神在她冲进来的瞬间确实掠过一丝清晰的愕然,但此刻,那愕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被一种更深邃的平静覆盖了。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在分析一个复杂的方程。

沉默在空旷的阶梯教室里弥漫开来,只有窗外归巢的鸟雀发出几声啁啾。林晚感到自己的勇气正在这无声的对峙中飞快流逝,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就在她几乎要为自己的唐突和莽撞落荒而逃时,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

她向前一步,站得更直了些,迎上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那些公式……我都看懂了。y=1/x是渐近线,无限靠近却永不相交,是遗憾? r=a(1-cosθ)是心形线,画得有点歪,但……我认出来了。 e^{iπ}+ 1 = 0很美,像诗。 lim_{x→∞}(1 + 1/x)^x = e是极限,是无限趋近后的恒定……”

她一口气说着,像是在背诵,又像是在确认。每说出一个公式,顾屿眼中那平静的湖面就仿佛被投入一颗更亮的星辰,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聚集、点亮。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抛出了那个在她心头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问题,那个看似简单,却像一把钥匙,能打开所有谜题的问题:

“但是,sin²a + cos²a呢?”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目光紧紧锁住他,“它等于什么?告诉我……这个,等于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林晚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悬停在半空。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切割过教室巨大的空间,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旋转。讲台上方,那面刚刚书写过质能方程推演的黑板,像一片沉默的深绿色海洋。

顾屿依旧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那半截粉笔。他脸上那层被打断时的薄雾般的错愕,在林晚清晰地说出每一个公式含义时,已悄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凝视。他没有看她的眼睛,目光反而微微下移,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又掠过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仿佛在读取某种精密仪器上细微的数值波动。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空气拉长了。就在林晚觉得那无声的等待几乎要将她吞噬时,顾屿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重新面向那片墨绿色的“海洋”。他抬起手,动作稳定而从容。那半截粉笔的钝端,轻轻触碰到光滑的板面。

白色的粉笔灰簌簌落下。他写下了一个数字:

1

笔迹清晰,坚定,力透板背。

林晚屏住了呼吸。这答案简单到幼稚,任何一个高中生都烂熟于心。可她的心却跳得更快了,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着。

顾屿没有停笔。在那孤零零的“1”之后,他又加上了两个数学符号:

≡ 1

恒等于一。

写完后,他并没有立刻转身。他微微仰起头,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那个“≡ 1”,仿佛在确认某种宇宙间颠扑不破的真理。粉笔灰沾了一点在他干净的指尖上,像是不小心蹭上的星光。

然后,他慢慢地转回身,重新面对林晚。夕阳的光线恰好掠过他挺直的鼻梁,在他深褐色的眼瞳里投下一小片璀璨的金色光斑。他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又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

“恒等于1。”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点长时间专注思考后的微哑,像质地温润的玉石轻轻相碰,“无论角度a怎样变化,”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表达,眼神专注地落在林晚脸上,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是锐角,是直角,是钝角,是转过一圈又一圈……正弦的平方加上余弦的平方,结果……”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笃定,穿透了寂静教室中漂浮的尘埃:

“始终是1。”

林晚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失序。像一颗被投入真空的玻璃珠,在无垠的寂静中疯狂下坠,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温柔地托住。那个“≡”符号在她脑中无限放大,闪烁着恒久的光芒。她看着他,看着他指尖的粉笔灰,看着他瞳仁里映出的自己小小的、有些失措的影子。

顾屿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她。他向前走了一步,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他身上有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粉笔灰的微末味道。他微微低下头,靠近了一些。

林晚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预想中的靠近并未发生,只感到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触碰感,极其轻柔地落在她的发顶。

她猛地睁开眼。

顾屿已经退回了原来的距离,指尖上沾着一点更白的粉末——那是刚刚从她发梢拂落的粉笔灰。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研究实验现象般的专注,仿佛刚才那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只是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但林晚分明看到,他耳廓的边缘,在斜阳的光线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异常鲜明的红晕。

“就像……”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那抹红晕似乎也蔓延到了他的脸颊,但他直视着林晚的眼睛,没有躲闪,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清澈和坦荡,“无论时间怎么流逝,无论世界怎么改变……有些东西,它的值,是恒定不变的。”

他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间隙里,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然后,他用一种近乎陈述物理定律般平稳、却蕴含着无法错认的绝对力量的声音,清晰地补完了那句话:

“我爱你,始终如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涟漪在寂静的教室里轰然荡开。林晚的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窗外喧嚣的归鸟、远处模糊的车流、甚至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都诡异地退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她只看到顾屿的眼睛,那双深褐色的、像沉静湖泊又像蕴藏星光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怔忪的模样,以及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灼热的坦诚和……紧张?

那句“我爱你,始终如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微小的电荷,轻轻击打在她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上。不是缠绵悱恻的情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它甚至带着数学定理般的简洁和不容置疑的肯定。可正是这种特质,让这句话拥有了石破天惊的力量,将她连日来所有关于公式的猜测、关于身份的忐忑、关于心意的揣摩,瞬间击得粉碎,又在同一片废墟之上,构筑起一个坚实到令人眩晕的崭新世界。

恒等于一。始终如一。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脸颊滚烫,血液奔流的声音似乎重新回到了耳中,轰隆隆地响。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硬质的书角硌在手臂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感,提醒她这不是梦。

顾屿依旧站在那里,耳根的红晕还未褪去,但他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份沉默的等待,比任何追问都更有力。

“我……”林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带着明显的颤抖,“我以为……物理系的天才,脑子里只有质能方程和粒子对撞……”

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听起来像是抱怨,又带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娇嗔。

顾屿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更像是一个紧绷的弦被轻轻拨动后漾开的涟漪,瞬间柔和了他过于清晰的轮廓线条。

“质能方程描述质量和能量的转换,”他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稳,只是语速比平时似乎快了一点,“它很重要。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微微泛红的脸颊,又落回她明亮的眼睛,“它无法解释和推导……当我看到你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演算时,阳光落在你发梢上的样子,那一刻我大脑里发生的……化学反应。以及它产生的,持续的、稳定的能量输出。”

他用着最严谨的物理术语,描述的却是最感性的场景。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林晚瞬间破功,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从唇边溢了出来。那笑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打破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凝滞的空气。

顾屿看着她笑,耳根的红晕似乎又深了一点,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他伸出手,很自然地,用那还沾着一点粉笔灰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林晚怀里那本拓扑学专著的硬壳封面。

“所以,林晚同学,”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像初春破冰的溪流,“基于以上观察和初步结论,我申请……将我们的关系状态,从‘未定义’或‘渐近线’,升级为‘恒等于一’。是否批准?”

林晚仰头看着他,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将他睫毛的阴影拉得很长。他问得一本正经,像是在提交一份严肃的实验项目申请报告。可他那微微发红的耳尖,和眼底藏不住的期待与紧张,泄露了所有少年心事。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粉笔灰的味道。然后,她踮起脚尖,飞快地、轻轻地,用自己微凉的唇,碰了碰他同样微凉、还沾着白色粉末的脸颊。

“批准生效。”她退开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笑意,也带着不容错认的肯定。

顾屿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了一下,随即又蔓延开一片燎原的火热。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那个位置,动作带着点难以置信的笨拙。然后,他猛地低下头,试图掩饰那瞬间失控的表情,但通红的耳朵和骤然明亮得如同星辰坠落的眼眸,早已出卖了一切。那一直紧抿的唇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完完全全地向上扬起,绽放出一个毫无保留的、带着巨大惊喜和一点傻气的笑容。

林晚看着他这副模样,刚才那点强装的镇定也土崩瓦解,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阶梯教室里回荡,撞上高高的穹顶,又轻轻落回。

窗外的夕阳沉得更低了,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最终温柔地重叠在一起。

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城市改换容颜,也能让一颗曾为数学公式而悸动的心沉淀下来,融入柴米油盐的日常韵律里。又是一个深秋的傍晚,窗外的枫树红得灼眼,像一片凝固的火焰。

客厅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林晚系着围裙,正将最后一道清蒸鱼端上餐桌,氤氲的热气带着鲜香弥漫开来。餐桌旁,一个七岁的小男孩,顶着一头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略显倔强的柔软黑发,正愁眉苦脸地趴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铅笔被他无意识地咬出了浅浅的牙印。

“妈妈……”小家伙拖长了调子,声音里满是委屈,“这道题太难了!sin平方加cos平方,老师说它等于1,可为什么要平方啊?它们自己加起来不行吗?好麻烦!”

林晚擦着手,闻言动作一顿。时光仿佛瞬间倒流,那个洒满夕阳、漂浮着粉笔灰的阶梯教室,那个挺拔而略带紧张的背影,那句石破天惊的“恒等于一”和“始终如一”……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温柔的笑意。

她解下围裙,走到儿子顾恒身边坐下。小家伙立刻像找到了救星,把练习册往她面前推。

“哪里麻烦啦?”林晚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表达式 sin²a + cos²a上,“你看,这个公式啊,可是爸爸和妈妈的‘定情信物’呢。”

“定情信物?”顾恒立刻被这个充满故事感的词吸引了,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向妈妈,“像故事书里的魔法戒指吗?”

“比魔法戒指还神奇。”林晚笑着,眼神温柔地投向厨房的方向。顾屿正背对着他们,在水槽边清洗砧板。浅灰色的家居服衬得他肩背依旧挺拔,只是动作间多了几分沉稳。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只在眼角添了几道极淡的笑纹,专注的神情却一如当年那个在黑板前推演质能方程的少年。

“去,把你书桌左边最下面那个带锁的小抽屉打开,”林晚对儿子说,“钥匙在妈妈梳妆台的首饰盒里。”

顾恒的好奇心被彻底点燃,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了书房。很快,他捧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深蓝色绒面盒子跑了出来,献宝似的递给林晚。

林晚接过盒子,打开那个小小的黄铜锁扣。里面没有什么金银珠宝,只有一沓边缘已经微微泛黄、但依旧保存完好的米白色信笺纸,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那个笨拙的 r=a(1-cosθ),旁边还画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心形坐标图。

顾恒凑着小脑袋过来看:“哇!好丑的心!这是爸爸画的?”

“嗯哼。”林晚抽出了下面的一张,正是那张写着 sin²a + cos²a =?的信笺。她将这张纸递给顾恒,“这个呢,就是妈妈当年问爸爸的问题。”

顾恒看着纸上那行熟悉又陌生的公式,又看看妈妈脸上温柔追忆的神色,小眉头还是皱着:“可是妈妈,它为什么等于1啊?老师说记住就行,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呀!”

这时,顾屿擦着手从厨房走了出来。他显然听到了母子俩的对话,自然地走到林晚身后,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信笺上,眼底也晕开一层温暖的笑意。

“想知道为什么?”他低头看着儿子充满求知欲的眼睛,语气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味道,“去书房,把爸爸书柜第二层那个黑色封皮的厚笔记本拿来。”

顾恒立刻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他吃力地抱着一个厚重的黑色硬皮笔记本回来了。本子的封面已经磨损,边角微卷,透出岁月的痕迹。

顾屿接过本子,在林晚身边坐下。他翻开笔记本,里面并非工整的课堂笔记,而是大量手绘的坐标系、函数图像、推演公式,字迹清晰有力,正是当年那深蓝墨水的风格。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绘制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单位圆,圆心在坐标原点O(0,0),半径为1。圆上清晰地标注了一个点P(x, y),以及从圆心指向P点的半径OP与正x轴形成的夹角a。

“看这里,”顾屿指着图,声音平稳清晰,像在讲解一个重要的实验原理,“点P在单位圆上,所以它的坐标(x, y)满足什么条件?”

顾恒盯着图,努力回忆着:“嗯……老师说,在圆上,x平方加y平方等于半径的平方!这里半径是1,所以……x²+ y²= 1!”他兴奋地喊出来。

“很好。”顾屿赞许地点点头,指尖移向角a,“再看这个角a。在直角三角形OMP里(他指着从圆心O到点P的垂线落于x轴的点M),根据正弦和余弦的定义是什么?”

“正弦是……对边比斜边!cos a是邻边比斜边!”顾恒抢答,眼睛亮亮的。

“对。在这个直角三角形里,斜边是半径OP,长度是1。角a的对边是MP,也就是点P的纵坐标y。邻边是OM,也就是点P的横坐标x。”顾屿一边说,一边在图上标出。

“所以,sin a =对边/斜边= y / 1 = y。”

“cos a =邻边/斜边= x / 1 = x。”

顾恒跟着爸爸的思路,小脑袋快速运转:“所以……x就是cos a,y就是sin a!”

“没错!”顾屿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之前顾恒说出的那个关键方程上,“那么,点P在圆上,满足 x²+ y²= 1。现在,我们把x和y换成它们对应的三角函数……”

顾恒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爸爸的指尖。

只见顾屿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用清晰有力的笔迹写下:

∵ P在单位圆上

∴ x²+ y²= 1

又∵ x = cos a, y = sin a

∴(cos a)²+(sin a)²= 1

即 sin²a + cos²a≡ 1

写罢,他用笔在那个醒目的“≡ 1”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看,无论这个点P在圆周的哪个位置,”顾屿的手指沿着单位圆的轨迹缓缓滑动,从(1,0)到(0,1),再到(-1,0),(0,-1)……“无论角a是0度、90度、180度、270度……还是361度、1000度……只要它在单位圆上,它的坐标x和y,也就是cos a和sin a,它们的平方和,永远、永远等于半径的平方——1。这就是‘恒等于一’的意思。”

顾恒的小嘴张成了“O”型,看看图,又看看爸爸写下的推导过程,再看看那个被圈起来的“≡1”,一种豁然开朗的惊喜点亮了他的小脸。“啊!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它在圆上跑,怎么跑都跑不出这个‘1’!”他兴奋地挥舞着小拳头,“所以它才这么厉害,永远不变!”

“对,永远不变。”顾屿放下笔,目光从儿子兴奋的小脸上移开,温柔地、深深地看向身边的林晚。他的手臂自然地环过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林晚正含笑看着父子俩的互动,对上顾屿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对儿子的耐心和骄傲,更有穿越了漫长岁月、沉淀得越发醇厚的爱意和了然。无需言语,那个在阶梯教室被点亮的“≡1”,在此刻的灯光下,在儿子恍然大悟的惊喜中,在丈夫无声的凝视里,再次焕发出永恒而温暖的光芒。

她将头轻轻靠在顾屿肩上,拿起那张写着 sin²a + cos²a =?的泛黄信笺,指尖拂过当年那深蓝色的字迹,声音轻得像一声满足的叹息,又带着无比的确信:

“是啊,恒等于一。就像……”

她的话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顾屿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十年前那个黄昏,粉笔灰簌簌落在她发间时的轻柔触感,仿佛穿越时空,再次温柔降临。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温暖的星河。餐桌上的饭菜散发着家的馨香。儿子正兴致勃勃地在本子上画着单位圆,嘴里念念有词:“sin a, cos a, x²+y²=1……”稚嫩的笔迹,笨拙地描摹着一个关于“永恒”的雏形。

在这个由无数变量组成的、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他们找到了那个最基础的、恒定不变的解。它不因角度的旋转而偏移,不因时间的冲刷而褪色。它写在泛黄的纸页上,刻在成长的年轮里,更融进彼此凝望的眼底深处—— sin²a + cos²a≡ 1。这是数学的终极浪漫,是他们故事的起点,亦是贯穿生命始终的、永不更改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