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量子叠加

  • 磁烬
  • Betwee
  • 13200字
  • 2025-07-05 22:40:56

车轮切割夜幕。仪表盘幽幽的蓝光,是这密闭空间里唯一活着的眼睛,亮而湿润,映着天钦因心跳急促而微微起伏、心脏震腔的紧张的胸膛。

他颓废后,自然还是要回家。他在街头站了一天,累死累活的打了出租车。司机很精神,面容显得很苍翠,仿佛生长在大自然,与此时的天钦形成了对比。

到家吃完了饭,他想出去兜兜风,来弥补自己紧张的心情,但他深知,紧张可以抹去,但恐惧不行。

出门,上车,一切都很正常。旁路灯的光带似熔化的黄金瀑布,裹挟着视野,向前奔流,又急速地向身后深渊倒灌。方向盘坚硬冰冷的表面顽固地传递着属于金属的死寂,硌入掌心。他此刻全然感受不到——脑海中依旧灼烧着早上那句“您太敏感了”。画面闪现,冰冷的空间再次打破思绪,恐惧、震惊、惊讶……足以压倒一切的情绪,再次控制了他。

“恐惧压倒一切,我他妈疯了,得看有没有精神病院收我了。”

科学家的神经是敏感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一个看似正常的结果——他太敏感了。

天钦如电影里的奥斯卡男主角一样绝望闭上了眼睛,只不过奥斯卡男主角是演的,他是真的。

“不,不,我能躲过的……”自己应该不去追究,否则精神科就等着他了。

就让一切从头……突然一道如同自地狱罅隙中挣出的浓稠黑影,刹那间刺破车灯惨白的光域!

那绝非什么寻常街角的杂物,那是人影!一个佝偻着背脊、几乎要融入夜色的身躯。

惊呼被死死扼在咽喉牢笼里,如同滚烫烙铁,灼烧着却无法出声。所有因恐惧而膨胀着的精气神瞬间抽空,肌肉僵直如同冻结!几乎是出于求生的原始本能,双腿猛地蹬死刹车踏板,双臂却如灌铅般迟滞——要打方向已然来不及!金属的悲鸣响彻整个云霄,似乎整个世界的人,整个世界的动物,所有的鸟都能听到。轮胎在剧痛中绝望地啃咬着沥青路面,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漆黑伤痕。整个钢铁躯壳发出骇人的哀嚎,疯狂地扭动、震颤,试图摆脱那道横亘生死的魔影。

就在那千钧一发、似已无望的瞬间,刹车终于压倒了惯性前冲时的狂暴力量。车身以一种濒临解体的姿态,在凄厉尖鸣中硬生生钉在了原地,车头距离那袭褴褛肮脏的外套,恐怕只余下一息尚存的窄缝。气流掀动了那流浪者几缕灰败油腻的乱发。

车窗降下,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轮胎摩擦后特有的焦糊恶臭,猛地灌入车厢。外面死寂了几秒,仿佛世界被这突来的死亡擦肩震慑得失去了声音,这点时间,可以概括为几秒,几分钟,甚至几个世纪。突然,一声饱含惊恐和劫后余怒的嘶哑咆哮撕破了世界沉闷:

“作死啊!奔着你娘的丧去呐?!”

声浪裹挟着唾沫星子喷溅而来,比夜风更刺骨。天钦僵在驾驶座上,指尖死死抠着皮革包裹的方向盘,细密的冷汗从额头瞬间渗出,后背衣衫瞬间浸透,紧贴在冰冷的座椅靠背上。他眼神涣散,努力想聚焦,却只看到窗外路灯刺目的光晕下摇曳的、那张因愤怒和恐惧扭曲得如同鬼魅的面孔。整个世界剧烈旋转着退去色彩,只剩下嗡鸣不止的耳朵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尖锐嘶叫,是另一种更深的窒息。

远光灯粗暴地劈开了混乱。一辆巡逻警车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停在不远处,顶灯旋转着,投下令人无处遁形的红蓝光斑,交替舔舐着天钦煞白的脸和车前摇晃着的、惊魂未定的黑影。两个穿着黑里透绿并印着“交警”制服的人影推开车门,步伐沉重地踏在水泥地面,径直朝他这辆已然停止呼吸的肇事车走来。轮胎摩擦的烟气还未殆尽,在警灯变幻的光影下幽幽飘浮,显得极为伤感、梦幻。

“驾驶证。”声音不高,字字却带着冰碴撞击的脆响,仿佛能穿透车体,冻结血液,带来已经麻木却仍有的刺痛。天钦动作迟滞得如同生锈的机器,迟缓地摸索着手套箱,每一次手指的颤抖都清晰可辨。他终于摸出了那个黑色的小本子,用冰冷的、沾满冷汗的指尖捏着,从小小的车窗缝隙艰难地递了出去。

警察收回证件,眼神锐利如钩,扫了一眼天钦失血的面色和那依旧僵硬的躯体说道:“熄火,马上下车。”这命令没有商量余地。天钦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牵动木偶,顺从地拧转了钥匙。发动机的低吼彻底消逝,车厢沉入更深的死寂。他推开车门,试图落脚支撑身体的瞬间,双腿竟是一阵绵软的酸麻,一个趔趄,几乎要栽倒在地,连忙慌乱地扶住车门。警察冷漠的眼神掠过这一幕,并未伸手,只朝警车后座扬了扬下巴。

警车的后座狭窄如囚笼。冰凉的长凳贴着后腰渗入骨髓。引擎重新启动的声音透过车体沉闷地传来,旋即警灯刺耳的尖啸再次撕裂耳膜。车厢随车身的移动而规律地摇晃,天钦像个失重的包裹被抛置其间。窗外的流光飞速倒逝,城市熟悉的骨架在红蓝警灯的扫射下变得陌生而狰狞。

最终,车辆在一处铁灰色的建筑物前沉重停下。水泥台阶反射着院内毫无温度的白炽灯光。他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无声的指令操控着,迈下警车,脚下踩着的台阶冰冷坚硬,毫无生气。门厅肃杀,空气停滞,消毒水混合着旧纸张的尘埃气息沉重地压在胸口。

他被带进一间四壁灰白的小房间。顶灯冰冷惨白,将所有阴影都驱赶到绝对角落,照得桌椅物件纤毫毕现,也照得人无所遁形。一个年轻警员坐在桌后,面无表情,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出机械的哒哒声。头顶的通风扇叶片旋转着,切割着沉默的气流,嗡嗡作响,如同永不停歇的、焦躁的耳鸣背景音。

“名字。”

“年龄。”

“刚才怎么回事?详细说过程。”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条冰冷的铁钩,将他试图遗忘的瞬间从混沌的记忆深处粗暴拖拽出来。天钦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每一句回述都艰难地挤出喉咙,声音嘶哑干涩得不像他自己。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微颤的余音在墙壁间撞击、回荡。

墙壁的灰白像凝固的冰川。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外套口袋,指尖触到一片薄而硬的、带着皱褶的方形物体——是那张星图。它如同一个冰冷的伤口,固执地硌在那里。他最终没有将它掏出来。只是那纸角锐利的边缘透过布料,在他指腹留下一个微小却清晰的、真实的刺点。它不再通往浩瀚星海,它只是在此刻,成为一块冰冷的界碑,标记着今晚骤然下坠的、失重的深渊。天钦的目光空洞地穿透过灰白的墙壁,仿佛正凝视着一个遥远的、属于星轨之外的冰冷坐标——那里除了一处偏离的撞击点与无声的呼啸,什么也没剩下。

悲痛淹没了他。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理智?偏偏要被灾难宠爱?

警察在看完电脑后,跟他说道:“你的情况我已了解。有一个人要来警察局看你,他说先让你出去看看夜景,那是你最爱做的事。看得出来你的确很喜欢,这么晚还出来开车……哦,你去吧,我会让两个人陪着你的。”

说是陪着,其实就是防止他逃跑。但夜景的确不错,深深的吸引了他。灯影,极像苏芮的眼睛,她眼底深处那片澄澈的海水似乎仍在不远处荡漾,牵引着他失重的心魂。渐渐的,吸引他的不再是景色,而是爱与爱之间的交流。

又有人走了出来,通知他们该回去了。两个警员看了他几眼,抻着他回屋了。

回屋,他迎面见上了钟泽。那是国内著名的大型粒子加速器的专家,做事不紧不慢,一点急促的情绪都没有。天钦上一次见2006年的国际天文联合大会上。各种科学项目的开幕式名单上都有她,天钦的脉冲星研究上的文件也有她的签名。

“把你的星图和破罗盘交出来。”钟泽开口,美丽的目光中饱含着超新星爆炸般的杀气。

罗盘、星图……搞这些干什么?天钦透露出了疑惑的目光。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他才六岁,每天都要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爸爸告诉他,他是在为未来而战,为前途而战。

小时候的天钦根本不懂爸爸的良苦用心。其实,对于妈妈,他有更多话对爸爸说。爸爸是个缉毒警察,亲人姓名不能提,照片不敢发,家庭合影永远缺一角。孩子在学校被问起“你爸爸做什么工作”,天钦只能低头沉默或编造谎言。有一次,天钦问起了妈妈他爸是干什么的,他妈则是拿出一张黑白、斑驳的照片,含着眼泪微笑着说:“你爸爸在为人民利益而战……”

模糊背影隔尘烟,责父不解负心人。小时候他不解父亲,只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他知道母亲喜欢带他去游乐园,他最喜欢的也是游乐园。父亲缺席的家长会,婚礼上独自行礼的新娘,ICU门外攥着病危通知书的老人……

终于到了那天,钟泽来了。在她的周旋下,父亲终于同意带他去游乐园,但却在母亲开车到门口的时候,却没看到他,父亲失约了。电话那头,父亲噙着泪道:“爸爸要去游乐园了,我会在那里待很久,你就让钟姐姐带你去吧。”哪知,父亲这一走就是永别。

那一天,天钦出现了幻觉,坐过山车的时候,他没有尖叫,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呆呆的望着天。那时的天,正上演着一场超新星爆发,这颗在遥远银河旋转了亿万年的星辰终于耗尽了所有光和热时,宇宙间仅留下死前的独语了,一道悲凉的光芒,是它遗落下的最后诉说。爆炸猛然掀开苍黑的天幕,仿佛无声的哭喊瞬间撕碎永恒沉寂,辐射如同无形的悲恸,暴虐地扫荡开来。沿途的行星,甚至渺小如微尘的伴星之流,来不及思索便化为轻烟一缕。缺失的陪伴像空摇篮,在稚子嗔责与血色使命间织出令人窒息的矛盾冲突。

天钦慢慢的掏出了星图和罗盘,交到了钟泽手里。

“你要去纽约。”

“纽约?”

“对,坐飞机去。”钟泽冷默地说道

“这个季度还有票?”

“还真有票,这边的事我帮你办,很快就了结,你不用担心。哦对了,那边有工作安排,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那地磁……”天钦疑惑的说道。

“我什么不知道,一切都靠你的理解,对吧?”钟泽一笑,带上了罗盘和星途转身离开。

终于到了飞机上,天钦做的是一种特殊的飞机,头等舱里根本没有富人,只有一堆警察和睡觉用的袋子。天钦不知道这幕后到底是谁在操控,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诡异了,恰当形容,某科幻小说中那人的遭遇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天钦突然有些恍惚,因为这句话好像他听到过,在上世纪的某个动画片里,主人公扶着反派说:“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或者是某本书里,作者安抚你的情绪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以看出,这只是一种小孩子的把戏,因为天钦情绪并没稳定,反而更加不安:这一切,好像在朝着坏的方向发展。

这不安中,还有一种梦幻感。正如前面所说,恍惚。上世纪个老的画面清晰的浮现在了脑子里,奇怪的是他想到的画面都很清凉,让人一想起就有一种奇妙的愉悦感,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不实际的幻想。

天钦突然想到了什么,掏出了手机,眼神怔怔的看起了新闻。此时新闻正在播报每日倒计时:

“2012年12月21日是末日预言?不,这不是对的。今天是12月4日晚上11点,距离所谓的世界末日预言还有17天呢,玛雅长历法周期的终结引发了全球恐慌。今日重审,实为历法新纪元起点,科学将帮助我们破除末日谬误。”

对此,危地马拉玛雅后裔声明:2012年12月21日非世界终结,而是人类精神觉醒的开端,呼吁重拾文明智慧……”

还有十七天。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天钦不明白。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和早上的事,脸突然变得煞白。

突然来了一位老警员。那是个身材敦实的老警员,头发花白,短寸,像落了一层霜。脸上的皱纹很深,像被岁月用刻刀用力犁过,但眼神却是意外地温和,带着一种见惯风浪的平静。他穿着一身和其他人一样的“黑里透绿”的制服,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结实的手腕。

他敲了敲他的座椅,声音不高,带着点地方口音:“小伙子,精神头看着不大好啊。大伯陪你待会儿?”

坐在座椅后记录着不知名信息的年轻警员抬头看了一眼老警员,点点头:“祥伯,你来得正好。这位天钦同志,等后续处理。看着……状态有点虚。”年轻警员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天钦煞白的脸和失焦的眼神。

祥伯“嗯”了一声,踱步进来,坐到天钦边上,腿在地上磨出刺啦一声响。他慢悠悠地坐下,摸出个磨得发亮的搪瓷缸子,对着嘴呷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哈”声。

他拿出了一根,对天钦说道:“来吗?”

“行。”天钦失魂落魄的拿走了烟,点了火之后吸了起来。

“甭紧张,”祥伯的声音像老树皮一样沙哑,却奇异地有种安抚力,“就是随便聊聊。听他们说,你之前闹出那么大动静,差点撞着人?吓坏了吧?”

天钦嘴唇动了动,想解释,却又觉得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黏稠沉重。他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

“唉,开车是得小心,”祥伯自顾自地说着,“我年轻那会儿,刚当警察那阵子,比你还毛躁。火气上来,跟街面上几个放高利贷的混混扛上了,以为自己能单挑,结果差点让人包了饺子。背上现在还有疤呢。”他嘿嘿笑了两声,并不像在说多么英勇的往事,倒像是在讲邻居家的笑话。“那时候也是你这年纪,冲得很。人家都叫我祥仔,现在不行啦,局里新来的娃娃都叫我祥伯,有的还喊大伯!啧,不服老不行喽。行啦,你叫我祥伯就成。”

他看着天钦依旧紧缩的眉头和空洞的眼神,又问:“是不是心里有事?光吓着不至于这样。瞧你这一脸魂儿都丢了的样子。说来大伯听听?反正现在也走不了,干坐着多没意思。”

祥伯那悠闲的、近乎拉家常的语气,像一根松开了绑绳的针,轻轻刺破了天钦紧绷到极致的心防。他绷得太紧了,需要一个裂缝来泄洪。

“祥伯……”天钦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不只是今晚……我感觉,感觉一切都乱套了,特别不对……”

“哪儿不对?”

“这几天,很多事……说不出的怪。”天钦的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指尖掐得发白,“我和女朋友……苏芮,前两天去市天文馆。馆里有专门监测地磁场的仪器,有固定示数的。可是那天,我们看到指针在剧烈跳动,屏幕上显示的数值……根本不正常!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干扰了,幅度大得吓人!我们都亲眼看见了!”

天钦的声音急促起来,带着一种急于证明却无力证明的焦虑:“我们立刻去找馆长,告诉他出事了,仪器可能有故障,或者外面有什么异常干扰源……可你猜他怎么说?馆长一口咬定我们看错了!说仪器一切正常,态度……特别强硬,几乎是立刻就把我们轰出去了!那个眼神……就像我们是故意捣乱的疯子!”

祥伯听着,搪瓷缸子停在嘴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的锐光,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哦?把你俩赶出去了?这馆长挺横啊。”

“不止这个!”天钦猛地抬头,仿佛被回忆中的巨大荒谬感攫住,“还有更怪的!今天!7月4号,对,就是今天早上!因为那个天文馆的事,我们很担心。我感觉不对劲,联想到最近网上一些零碎的、关于地磁异常和地震联系的说法,很不安。所以,我又去了市地震局,想查查最近有没有监测到特殊的数据,或者…或者预警。”

天钦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挫败和更深层的恐惧:“结果呢?地震局的人翻看了记录,说一切正常!根本没有任何需要上报的异常波动!我问有没有可能是遗漏或者屏蔽了某些数据?他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说系统很完善,不可能出错。没有!就是没有!

明明我看到天文馆仪器在疯跳!明明我感觉到了……有一种沉闷的、不安的震颤,苏芮也说那晚睡觉时有同样的感觉!可官方都说没有!所有人都说我是太敏感了,说我是工作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今天早上,有人就是这么指着我的鼻子说的:‘您太敏感了!’”

天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嘶哑:“敏感?难道那么多仪器同时故障?难道我和苏芮都一起疯了不成?这世界……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我感觉……我感觉自己要疯了!真的疯了!”他的身体在不可抑制地发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灰暗,“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要不干脆死了算了……死了就清净了,就不用想这些破事了,就不用……被当成疯子了……”

最后那句关于自杀的念头,他说得很轻,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在沉默的空气里。

祥伯听完,脸上那点悠闲的神情完全消失了。他没有立刻说教,也没有用任何官腔搪塞。他只是沉默地放下了搪瓷缸子,发出沉闷的声响。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天钦,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像两潭深水,沉淀着某种厚重的东西。

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也更沉:

“小伙子,死,太容易了。咔嚓一下,啥都不用想了。”他慢悠悠地说着,像是在评价一道菜的咸淡,“但我看你这双眼,你不像是个甘心当糊涂鬼的人。”

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心里有疙瘩,眼前有迷雾,你就真不想弄清楚?哪怕真撞了鬼,也得知道自己是被啥玩意吓死的吧?你是个搞科学的,研究星星的,脑子应该比我这老家伙好使啊,让‘敏感’这个词把你压垮,让你连真相都放弃寻找?这也太…憋屈了!”

天钦猛地一震,绝望中带着一丝赌气的反驳:“弄清楚?怎么弄清楚?没人信我。官方都说一切正常!万一……万一弄清楚了,真相就是……世界要崩了,或者,或者是我自己脑子真出了问题,真要被关进精神病院了!那我怎么办?难道要在精神折磨里、在知道自己是个疯子的清醒中死掉吗?!那比现在更惨!”

祥伯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突然轻轻哼笑了一声,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看透。他没有急着反驳,反而慢条斯理地卷起了自己右腿的裤管,动作有些艰难。

裤管卷起,露出一截结实却布满旧伤痕的小腿,一道深色的、虬结的长疤斜贯而过,即使在惨白的灯光下也显得触目惊心。

“看见没?”祥伯用手指弹了弹那道疤,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别人的事,“四十多年前啦,我刚进刑警队没多久。追一个抢银行的,巷战。挨了这一家伙,差点没了命。更倒霉的是,后来才知道,那被抢的银行,一个管事儿的是内鬼。他早就被那帮人收买了,消息都是他透的,事后还想办法扰乱我们视线。”

他放下裤管,重新坐直,目光变得深远:“你说我要是当时糊里糊涂地死了,临死前还觉得自己是个英勇的好警察,为国捐躯?那也挺好,挺光荣是不是?可躺在病床上,知道那狗娘养的内鬼还在外面耀武扬威,甚至还可能会害死我其他的战友兄弟……”

祥伯摇了摇头,声音沉下来,如同古老的磐石:“那才叫真折磨!比死还难受!死?我他妈当时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不是为疼,是为憋屈!为差点死得不明不白!”

他重新看向天钦,眼神变得异常严肃:“孩子,记住我这句话:做人,活也好,死也罢,第一个前提是——心里得亮堂!哪怕真相是坨屎,你也得知道自己是怎么踩上去的!糊涂蛋的命,不值钱。被蒙在鼓里憋屈死的命,那更是轻如鸿毛,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既然你觉得不对劲,看到了异常,感觉到了不安,那就别管别人怎么说!你信自己的眼睛,信自己心里那个弦!”祥伯的语气斩钉截铁,“想办法!挖开它!看看那底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至于你担心自己真疯了?嘿,真疯了的人,谁还会像你这样忧心忡忡地害怕自己疯了?早就逍遥自在去了!你现在顶多是…迷路了!路总得找!”

天钦怔怔地看着老警员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着那道狰狞的旧疤,听着那振聋发聩的“心里得亮堂”。那些关于死亡的灰暗念头,像是被一阵带着血腥气却又无比真实的飓风卷过,虽然混乱依旧,但奇异地没有再度沉沦,反而搅动起一丝微弱的、不甘心的火苗。

是啊,就算是绝望,就算是发疯,也得知道是为了什么!否则,不真的成了那个在游乐园失约父亲最后的谜团?成了他幼年时心底不解的模糊背影?那道疤和祥伯的话,像一道劈开迷雾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深渊底部那点原始的求生欲——要死,也得做个明白鬼!

看到天钦眼中的混乱退潮,挣扎和思索涌现出来,祥伯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的严厉缓和了些。他拿起搪瓷缸子又喝了一口。

“好啦,扯远了。”他摆摆手,那种悠闲的语调又回来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折腾了大半宿,瞧你眼皮子打架了。后面的事交给该管的人,急也急不来。现在嘛……”他指了指墙边一个折叠起来像个巨大蛹的睡袋,“钻那里面去,眯一觉。啥都别想。天大的事儿,等睡醒了,太阳照常升起,才有劲儿接着琢磨你那‘真相’,对不对?”

祥伯站起身,动作依旧有些迟缓,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感:“这是命令。赶紧的!”

在祥伯那双沉淀了太多东西的眼睛注视下,在刚才那番直抵灵魂深处的对话冲击后,天钦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似乎终于不堪重负,松懈下来。疲惫像冰凉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意志力。他没再说话,也没力气再抵抗,顺从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墙边。

展开那个陌生的睡袋,钻了进去。袋子里带着一股消毒水和布料混杂的气味,冰冷、粗糙,却意外地给了他一种近乎荒诞的安全感。黑暗中,窗外的警灯蓝红光芒仍在房间里无声地跳跃,光斑扫过他紧闭的眼睑,留下短暂的红痕。

那些混乱的画面:天文馆疯狂跳动的指针、馆长冰冷的驱逐、地震局毫无波澜的屏幕、流浪者扭曲的面孔、钟泽超新星爆炸般的眼神、还有祥伯小腿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意识模糊的边界疯狂旋转、交织。

但此刻,在彻底的黑暗和沉重的疲惫中,它们似乎暂时被按下暂停键。祥伯最后那句话,“啥都别想”、“才有劲儿接着琢磨你那‘真相’”,像一块奇特的压舱石,沉甸甸地落在他混乱的心湖底部。

睡意终于彻底占领高地,将他拖入无意识的黑暗。而窗外,警局之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夜色如浓稠的墨汁缓缓流淌,距离那个被预言却又被否定的日子,还有十七天。

早上醒来,飞机就到了。纽约就在眼前,天钦又变的兴奋起来。但奇怪的是,警队根本不让他走,告诉他,他马上要去纽约艺术中心了。天钦很奇怪,自己去那里干什么?但他还是没有出去。当飞机缓缓前行的时候,警队好似队长的一个人告诉他,该走了。

他真的被领到了纽约艺术中心。

纽约的雨针扎在脸上,冰冷而细密。天钦站在青铜色的怪物脚下——这就是所谓的纽约艺术中心?一个巨大的立方体,毫无生气,入口更像某种工业设施的闸口。水汽在他睫毛凝结,沉重得快要坠落,混着视野里第五大道碎裂成的灰绿油彩。他剧烈喘息着,第七次吸气时,那浑浊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才狠狠砸进肺里,砸出一点微弱的清醒:对,他确实站在这里。是被什么力量钉在了这里?

蓝手套。又是蓝手套。

“您预约的是达芬奇手稿特展。”门卫的声音像砂纸打磨铁皮,动作却精准如机械臂,撕下票根的瞬间,天钦眼前猛地炸开十五年前佛罗伦萨的画面:同样的蓝手套,守着《三博士来朝》的老看守。那时的空气里是松节油和旧羊皮纸的味道,而他刚从哥大摘取艺术史博士的桂冠,以为自己的目光能剥开所有颜料层下的密码。现在?密码箱的锁头锈死了,钥匙在哪儿?

“很抱歉,我是来工作的,我根本没有预约什么手稿特展,请不要勉强我行吗?”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溃败感。是两年前的医务室重演吗?那个蓝手套的身影,是不是想拔掉他维生管线的母亲?冰寒顺着脊椎爬升,空气仿佛凝固成粘稠的胶质。无人应答。只有雨水在他发间无声结网,冰冷的水流贴着鬓角往下爬。

蜂蜜色的光线从巨兽口中倾泻而出,像某种温暖的诱捕。他的牛津鞋踩在树脂地面上,声音空旷得吓人,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鼓面上,鼓皮下面是深不见底的虚空。然后,他看到了她。《吉内薇拉·德·班琪》。复制的赝品。原作少女耳后那抹生机盎然的松针绿,理应来自孔雀石与青金石研磨的颜料,饱含大地与矿脉的呼吸。可眼前的这一片?一团死气沉沉的灰蓝像素。冰冷的恶意。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翻涌上来的却是慕尼黑黑啤酒的腐败麦芽味——那年他用所有奖学金换来乌菲兹美术馆一次深夜的膜拜,呼吸都被油画颜料的古旧气息浸透。此刻只有呕吐的冲动。

“先生需要水吗?”

驼色套装的女人像从画框里滑出的幽灵,胸前“克莱尔”的铭牌闪着微光。她的嘴唇是那种文艺复兴的调子,碾碎茜草根和雌胭脂虫才能调配出的红。天钦像被烫到般猛地后退——

“咔嚓!”“啪嗒!”

一个冰凉的东西砸在脚边。日本游客的微单相机。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天钦几乎是机械地蹲下去,手指触碰到的不是冰冷的地板,而是两年前医院ICU地砖的触感,冰凉,黏腻。他捡起相机,抬头。镜头后,是游客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像刷了一层劣质白漆的墙面。镜头的眼睛,那毫无生气的近视眼,直勾勾地、穿透般地钉在他脸上。

“对不起,先生。”天钦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游客一言不发,夺过残破的相机。下一秒,“咔嚓!”“咔嚓!”“咔嚓!”刺目的白光连续炸开,每一道都像烧红的针扎进天钦的视网膜。视野瞬间被灼伤、撕裂、马赛克化。他本能地捂住眼。

“你想干什么?你们都想干什么?!”崩溃的嘶吼从胸腔深处撕裂而出,泪水汹涌地冲出闸门,滚烫地冲刷着冰冷的脸颊。距离上一次这样流泪,是母亲心电图拉成直线的那一刻。那双毫无感情的近视眼,隔着水幕,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鱼缸玻璃,再次凝视了他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十秒。然后,像设定好的程序突然终止,那人猛地转身,撞开人群,消失在展厅深处迷离的光影里。

水,湿痕。冰冷的痕迹在脚下蛇行蔓延。当天钦在那些密集的光点丛林(草间弥生的南瓜)里瞥见自己疲惫不堪的倒影时,一股浓烈的、冰冷的海腥味瞬间灌满鼻腔,咸腥得如同实质。青岛码头。两年前的冬天。父亲那只布满厚茧的手死死钳着他的手腕,拖着他穿过堆积如山的带鱼尸体。月光下,死鱼眼珠凝结的霜,正是这种冰冷的、毫无生机的银白色。他猛地踉跄,仓惶间伸手抓向墙壁——

未干的颜料像黏稠的软体动物,死死吸附在他手掌上。冰冷的、滑腻的丙烯酸树脂气味钻进鼻孔。是波洛克的滴画?更像某种无法挣脱的活物。

“这是参与式艺术。”

一个红发女孩嚼着口香糖现身,鼻环的金属光泽瞬间刺痛天钦的眼——苏富比拍卖会上,那只明代错金银觥流淌过类似的、古老的冷光。她骤然出手,冰凉的、带着汗意的手指像铁箍一样抓住天钦的手腕,狠狠压向那片混乱的色彩之中:“焦虑?老兄!这东西该用血一样的镉红才够劲儿!来吧!”力量大得惊人。

负一层的蓝光,像沉入深海。青铜爵在坚厚的玻璃后渗出铜绿,雷纹缠绕的阴影层层叠叠。天钦麻木地数着……一、二、三……然后,声音毫无征兆地刺穿死寂。

“春秋亭外风雨暴……”

母亲的声音!济南腔调哼唱着《锁麟囊》!字字清晰,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刮着他的颅骨内侧!他猛地看向一尊北魏佛像。佛低垂的眼睑,他曾无数次在哥大的讲台上解构——那种慈悲,需要几代匠人的骨骼与灵魂去雕刻、温养。可此刻,佛掌断指处的阴影里,细密的霉菌正扭曲着蔓延开来,惨白中带着病态的绿,疯狂吞噬着木质肌理。像他书房窗台上,那盆枯死的文竹最后绝望的挣扎。寒意在全身骨骼里流窜。

电梯不锈钢四壁是冰冷的磨刀石。镜子把天钦割裂成晃动、扭曲的六个残片。当艾琳的声音从一个碎片边缘渗出来时,他正死死盯着电梯按钮旁边,那团被人嚼过又吐掉的、粘腻的口香糖残骸。

“您错过了达利讲座。”电子杂音像劣质电线的电流声,滋滋作响。“策展人等了四十分钟。”声音冰冷。米色针织衫消失了,艾琳的脸在碎片中融化、重构成毕加索笔下那张被绝望撕裂的《哭泣的女人》。

水雾在楼道的钢制防火卷帘上凝结,冷溪般流淌。行为艺术区,一个涂满浓稠钴蓝色的舞者,挥舞着铁链抽打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玻璃碎片炸裂、飞溅的瞬间,天钦清晰地看到,自己博士论文的扉页在飞散的碎片里轰然燃烧,纸灰无声地飘落。

天台的铁门锈死了,像一道生死的闸。艾琳用展览手册厚重的铜版纸书脊,疯狂砸向锁芯。哐!哐!哐!每一下都带着死劲,砸得门框颤抖。天钦看着她后颈因用力而紧绷的肌肉线条,皮肤下青色血管微微跳动。那里有七颗雀斑。冰冷的、精确的排列。威尼斯双年展,那个瑞典女人争论是否要用激光亵渎米开朗基罗的《圣母怜子》时,她的脖颈上,痣的位置……分毫不差。艾琳猛地踹出一脚!锈蚀的铁栓终于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门轰然洞开,狂风瞬间灌入,像无形的巨手撕扯着她的亚麻裙摆。远处,世贸中心的光柱笔直插入铅灰色的天幕,像巨人胸膛上拔地而起的一根根玻璃肋骨。

“您看东河。”艾琳的耳坠在飓风里打转,如同垂死挣扎的陀螺。天钦的目光却像生了锈的指针,死死卡在她锁骨下方那处幽深的阴影里——那流畅又骤然断裂的线条,完美复刻了巴台农神庙某个柱楣残片的悲剧轮廓。刺耳的货轮汽笛撕裂风声,震落了他肩上积压已久的水珠。冰冷的水珠滑进衣领,激灵感让他猛地一缩。是两年前,济南殡仪馆那地狱般的冷气出口,坠下的锋利冰棱刺进他后颈的……同一种尖锐的痛。

“那里,”艾琳抬起手,指向直升机坪模糊的边缘,风将她的声音绞碎又抛起,“能看到整座艺术中心的骨骼……”话音未落,天钦捕捉到了光源。艾琳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左眼瞳孔深处沉淀着午门城墙那种被岁月磨砺过的、近乎凝固的朱红;右眼,却弥漫着莫高窟285窟顶被氧化铅和云母共同浸染出的、迷离诡谲的青蓝铅云!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纪在她眼眶里沉浮!胃部瞬间剧烈痉挛、扭曲,仿佛被铁钳狠狠绞紧。又来了!那感觉!哥大博士答辩场上,投影仪故障时屏幕上那片无限增殖、彻底吞噬他未来的、刺目的普鲁士蓝噪点……铺天盖地!

消防梯冰冷的锈味直冲鼻腔,混合着艾琳身上那点微弱的、此刻显得无比诡异的橙花香水。钢铁台阶在脚下呻吟、颤抖。一步,两步……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数到第197级时,天钦不经意瞥向布满水渍的水泥墙壁。他的影子!被昏暗的光拉扯得异常纤长、单薄、脆弱不堪——贾科梅蒂雕塑里那些饱经风霜、快要被虚无吸干的孤魂野鬼!头顶的通风管轰然喷出大股乳白色的蒸汽,粘稠、滚烫,扑打在脸上。气味瞬间将他拉回卢浮宫幽深的地下修复室——同样闷热潮湿的空气,凝滞中漂浮着颜料的颗粒。眼前的蒸汽,多像当时透过特殊玻璃幕墙看到的,《蒙娜丽莎》那神秘微笑背后,悄然升腾的、阴魂不散的湿气……

平板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照着艾琳毫无表情的脸。

“这就是您要的答案。”声音平板得像电子合成音。

天钦的指尖,冰凉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几乎就要触到那冰冷的屏幕表面——

呜——!!!!

凄厉刺耳的警报声猛地从头顶炸开!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瞬间穿透耳膜,直刺脑髓!大群灰影尖叫着、扑棱着腾空而起!旅鸽!惊慌失措的翅膀猛烈拍打着粘稠的空气,羽毛、惊慌的鸟喙、撕裂的风声在头顶化作一团混沌的漩涡!

在纷乱疯狂舞动的羽翼间隙里,他仿佛看见了……

看见了三十年前,济南少年宫那个伏案临摹《清明上河图》的小男孩。

“天钦博士,该去楼顶了。“助手艾琳的声音,终于响起,微弱得像蚊子翅膀刮过玻璃,却清晰地割破了这混乱的尾声。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受够了!”天钦猛地转回头,声音里是被逼到绝境的兽性嘶鸣,血丝爬上眼白。

“您可以随时退出,”艾琳的表情纹丝不动,眼神空洞地倒映着漫天惊飞的鸽影,声音平淡得像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我们不会强迫你……这项事业,关系你的一生……”她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线,微微一顿,“……你难道想被排挤一生吗?”平静的反问,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扎入天钦骨缝里最深的恐惧。

“你就告诉我,咱这是干什么的,你告诉我也行啊,我又不会退出!”他几乎是咆哮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谈判,喉咙因剧烈的情绪充血而疼痛。

“……对不起,”艾琳的目光第一次产生了某种波动,那并非歉意,更像是某种程式化的自我保护模块被激活,“这不值得告诉你。”冰冷的拒绝,比任何威胁更令人绝望。

“那什么是楼顶?“天钦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放弃挣扎的疲惫,像在泥潭中下沉。

“去……”艾琳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那混乱依旧的天台门洞深处,仿佛那里是宇宙的奇点,“……去就知道了。”声音被狂风吹散,留下一个幽深无底的空洞答案。

走上楼顶的过程中,天钦的手指深深掐进观测台的金属扶手,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他注意到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化,此时的景色只能用一种传神让人读不懂的方式描述,绚丽而多彩,那些流淌在曼哈顿街道上的银色流体,每隔七秒就会在经典物理形态与量子叠加态间转换。透过概率云观测镜,他看见无数辆电车同时存在于布鲁克林大桥的每个拱形钢架之间,车顶的天线闪烁着幽蓝的量子纠缠信号。

天钦摩挲着大衣第三颗纽扣——那里藏着母亲最后的CT胶片。两年前在301医院的走廊里,他亲手关掉了呼吸机的量子纠缠模块插头。当时这项技术刚通过伦理审查,据说能让危重病人同时存在于生与死的叠加态。但母亲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他手腕:“小天,别让我变成薛定谔的猫。“

“这是第三代概率云导航系统。“助手艾琳的声音像穿过蜂巢的电子,“它们用薛定谔方程预测所有可能路径,直到被观测的瞬间才坍缩成实体轨迹。“

话音未落,一辆电车突然从百老汇大街的霓虹里凝实。挡风玻璃上绽放着克莱因蓝的概率云,车体表面流动着德布罗意波特有的干涉纹。天钦注意到后视镜位置悬着个金属匣子,某种类似放射性物质的幽光正从缝隙里渗出来。

“量子纠缠通讯器。”艾琳的指甲在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每辆电车都携带着处于叠加态的铯原子钟,当它们穿过时代广场时……”她突然噤声。窗外传来玻璃破碎的脆响,十二辆电车同时出现在第四十二街的十字路口,车头灯在雨幕中织出一张发光的概率网。

天钦的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那些重叠的虚影里,他分明看见某个穿灰色风衣的自己正站在月台上。当他想凑近观察时,所有影像突然坍缩成唯一实体,电车轮胎在地面擦出带着量子隧穿效应的焦痕。

“上周有辆测试车冲进了平行时空裂缝。”艾琳调出全息记录,画面里银色车体正以波函数形式渗透混凝土墙壁,“我们在驾驶舱找到了三十七个不同版本的司机……他们都在尖叫着同一句话……”

“你们不会让我当实验品吧?”天钦问道。

“凭你自愿。”

“嘿嘿嘿嘿嘿嘿……”天钦突然狂笑起来,原来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他当这个量子叠加态的实验品。

“我是不会来的。谢谢!”天钦向艾琳鞠了一躬,随后又说道:“亲爱的艾琳女士,你不是我的助手,这个可笑的项目我也不会来。”

在大家的注视下,他走了出去。自由又来了,他很开心,这个才想起来要给钟泽打电话,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随后他拿出了钱,准备回国。走到一半时,警员突然赶上来说:“天钦博士,你还可以坐那台飞机回去。”

心情变得愉快,连警员也跟着尊敬天钦起来了。飞机一路平安,晚上无事发生,天钦顺利的回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