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隘的寒风穿透被砸穿的隘口,吹进了埋葬了无数战士灵魂的雪葬谷,在遍地狼藉的战场上呜咽。赤甲奔雷的士兵们沉默地清理着战场,战场无论胜败,都会有无数牺牲。死后的尸骸便再不分敌我,统统聚在一处,烧了了事。当胜利的喧嚣沉寂下去,便只余下兵刃刮擦冻土埋葬亡骨,以及伤者压抑呻吟的声响。
云山崇站在隘口高处,俯瞰着隘内通往西州雪原腹地的蜿蜒道路。他仿佛已看到远处的风雪弥漫之中,霜月氏主城“白鹿堡”那冰雕玉砌的轮廓。父亲云山巍的遗物——“赤雷”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刀柄传来一丝微弱的震颤,仿佛那道靠近刀镡的细微裂痕正在无声嘶鸣,诉说着三十年前雪葬谷的背叛与屠戮。
“主公,”云山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这位前锋大将虽是云山氏庶出,其父云山信却是与云山巍一同埋骨于雪葬谷的忠将。云山烈亦有乃父之风,忠勇无双。此时,他的甲胄染血,脸上还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件东西。“在守将之所搜到一张地图,以油布包裹,藏于暗格之中,似非寻常之物。”
云山崇收回目光,见云山烈手中一卷质地坚韧的皮质地图。这地图本带着一股深海的腥气,似为珍贵的海鱼皮,边缘磨损严重,显然已有些年头。地图的一角浸染了大片暗沉发黑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味。血迹的边缘,用极其精湛的针法,绣着一个微小却无比清晰的纹章——三片逆向排列,仿佛要劈开巨浪的青色鳞片。
三鳞逆浪纹!江氏!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攥住云山崇的心脏。他劈手夺过了地图,指尖拂过那冰冷的鳞片刺绣,感受着皮质下细微的纹理。地图展开,绘制的并非霜月氏的雪原地形,而是南州!蜿蜒如龙的主干是沧浪江,星罗棋布的支流如同血脉,沿岸标注着大大小小的城镇、要塞和码头。其中一处位于沧浪江中游北岸的据点,被朱砂醒目地圈出,旁边以小字标注——“丰裕仓”。更让云山崇瞳孔收紧的是,在“丰裕仓”的标注旁,还用另一种更细更急促的笔迹,添上了一行小注:“守备空虚,仅屯田卫戍”。
“守备空虚……”云山崇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压抑的即将沸腾的岩浆般的温度。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隘口,仿佛穿透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水网密布、膏腴丰饶的南州大地上。所有因江氏而起的屈辱、仇恨与贪婪,在这一瞬,被这染血的南州地图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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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甲奔雷的中军大帐,气氛凝重。粗大的牛油蜡烛燃烧着,将帐内将领们的身影投在粗糙的帐壁上,如同扭曲的巨兽。云山崇端坐主位,那张染血的江氏地图铺展在粗糙的木案上,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云山磐如山岳般侍立在云山崇身侧,赤雷重戟上残留的血迹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他的盔缨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火焰,面甲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帐中诸将。
“主公!”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云山烈。他踏前一步,声音带着急切与忧虑,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那“守备空虚”的标注,“此图来得蹊跷!霜月守将身上怎会有如此详尽的南州腹地图?且标注如此……诱人?末将以为,此乃陷阱!诱使我军深入水网之地,弃长就短!”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江氏水军‘沧浪卫’、‘逆鳞艨艟’之利,冠绝九鼎!我赤甲奔雷虽悍勇,然不习水战,一旦陷入水网,恐成砧上鱼肉!且江氏与北境铁壁氏有姻亲之盟,若我主力南下,铁壁氏趁虚而入,一赤谷危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云山崇手中那柄裂痕隐隐的“赤雷”刀,语气沉痛:“主公!三十载血仇未雪,雪葬谷英魂未安!霜月氏就在眼前,白鹿堡唾手可得!何不挥师北上,踏平白鹿堡,以雪前耻?此图……此图恐是江氏与霜月氏合谋,引我入彀的毒饵啊!”
云山烈的话如同冰水,浇在帐内一些将领的心头,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低语。确实,放弃近在咫尺的仇敌,转而去攻打强盛的江氏,风险太大。
这时,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带着冷静的分析:“烈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开口的是云山墨。他身形精瘦,穿着赤色皮甲,眼神锐利如针,是云山崇倚重的谋士。“江氏富甲九鼎,水军强横,更兼铁壁氏为强援。我军新克雪狼隘,士气虽盛,然长途奔袭南州,粮草转运艰难,地形于我大为不利。反观霜月氏,”他指尖在地图上白鹿堡的位置点了点,“家主霜月辉病弱无能,嫡女霜月绫孤立无援,雪原之地虽苦寒,却正利我铁骑驰骋。以雷霆之势破白鹿堡,既可雪耻,又能震慑北境,何乐而不为?”
云山墨的分析条理清晰,利弊分明,更符合常理。帐中不少将领暗暗点头。
然而,云山崇的脸色却越来越沉。他修长的手指在“赤雷”刀那道裂痕上反复摩挲,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云山烈和云山墨的话,在他耳中,非但未能浇灭那被地图点燃的复仇之火,反而如同往烈火上泼了一瓢油!尤其是云山烈提到“三十载血仇”时,他脑海中轰然炸开的,是父亲云山巍被巨弩贯穿胸膛的画面,是旗杆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够了!”云山崇猛地一拍桌案!沉重的木案发出痛苦的呻吟,烛火剧烈摇曳。他霍然起身,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云山烈,那温雅的面容忽地暴烈,露出被仇恨灼烧得扭曲的表情。“雪耻?踏平白鹿堡?”云山崇的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霜月辉那个老废物,一条病弱的看门狗,碾死他算什么雪耻?!雪葬谷的血债,江伯尧才是主谋!铁壁氏才是帮凶!霜月氏……不过是一条背主求荣、临阵脱逃的狗!”他指着地图上“丰裕仓”的位置,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这才是真正的雪耻!这才是真正的生路!江氏的金银粮秣,沧浪江的水道霸权,这才是支撑我云山氏称霸九鼎的基石!攻下丰裕仓,截断江氏命脉,挥师直捣河洛城!用江伯尧的头颅,祭奠我父在天之灵!用他沧浪台的巨鼎,烹尽江氏血脉!这才是我云山崇该做的事!”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云山烈脸上,带着刻骨的轻蔑与质疑:“至于你,云山烈……”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每一个音节都像鞭子抽打,“你口口声声惧江氏水军,忧铁壁氏后袭……呵,莫不是因你那江氏分支出身的妻子,让你生了怯懦之心?让你这庶出之子,骨子里便畏首畏尾,只配在这雪原边上,对着一条老狗狂吠?!”
“庶出”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山烈的尊严之上。他的脸瞬间涨红,额头青筋暴起,握着剑柄的手骨节咯咯作响,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这是对他个人勇武的侮辱,更是对他血脉的践踏!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愤怒与屈辱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然而,当他迎上云山崇那双燃烧着疯狂与绝对权威的眼睛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浇熄了怒火。那是家主之威,是血脉等级的压制。他咬碎了牙关,将几乎喷薄而出的怒吼和着血沫咽回喉咙,最终,只是将头深深埋下,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帐内死寂一片。云山烈一向为家主所倚重,何时曾被如此羞辱?云山崇此时口不择言,内心仇焰显然已沸,即便心有异议,何人还敢开口劝谏?云山磐如山般沉默,面甲下的目光扫过云山烈颤抖的肩膀,又落回主君身上,握戟的手稳如磐石。云山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悄然退后半步,不再言语。其他将领更是噤若寒蝉,无人敢再置一词。
云山崇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染血的江氏地图上,那“守备空虚”四个字如同魔咒般吸引着他。他伸出手,不是去卷起地图,而是猛地抓住地图一角——那绣着“三鳞逆浪”纹章,浸透敌血的一角!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起!云山崇将地图上那带着江氏家纹和血迹的部分,硬生生撕了下来!他高举着那片染血的皮质,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前路已明,何须踌躇!传我将令:全军即刻开拔,目标——南州丰裕仓!此图便是引路的烽火,江氏之血,便是祭旗的琼浆!”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那片染血的皮质掷向帐中熊熊燃烧的火盆!带着油脂的皮质落入烈焰,瞬间卷曲焦黑,那青色的三鳞逆浪纹在火舌的舔舐下痛苦地扭曲变形,发出滋滋的声响和焦糊的恶臭。刺鼻的浓烟混合着血腥气升腾而起,弥漫在整个军帐之中,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又似一场献祭的开幕。
火光映照着云山崇决绝而狂热的脸庞,也映照着云山烈低垂头颅的阴影,以及帐壁上那柄裂痕宛然的“赤雷”刀影。
弃雪原,逐沧浪。复仇的赤色洪流,在血图指引下,悍然转向,奔向南方的未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