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幽绿光泽的青铜碎片,像一滴冰冷的毒液,滴落在我和胡老八之间凝固的空气中。碎片上那扭曲的、与兽首额心符号同源的纹路,在鬼市昏黄迷离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子妖异的邪性。
“操他姥姥的!”胡老八低吼一声,铜铃大的眼睛瞬间充血,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向腰后别着的短柄开山斧,“谁?!哪个王八犊子敢划咱兄弟的包?!”
我比他更快一步,脚尖一挑,那枚碎片已落入掌心。入手冰凉刺骨,仿佛刚从千年冰窟里捞出来。没时间细看,我一把攥紧,猛地抬头,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鬼市入口那片光影晃动、人影幢幢的区域。
攒动的人头,昏暗的灯光,弥漫的灰尘,旧货散发出的陈腐气息……一切都和几秒钟前毫无二致。苏青瓷那抹清冷的白色身影,如同水汽蒸腾般彻底消失,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有刚才她站立的地方,似乎空气的温度还残留着一丝低于环境的冰冷。
高手!绝对的高手!能在胡老八这个北派土工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精准地割开我的帆布包,取走(或者说故意留下?)这块关键碎片,再悄无声息地遁走……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金石苏家”?这名号听着就透着股深宅大院、高门大户的铜臭和深不可测!
“三眼儿!人呢?”胡老八像头被激怒的熊,压低声音咆哮,粗壮的手臂肌肉贲张,随时准备扑出去。
“走了。”我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攥着碎片的手心全是冷汗,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肉。不是恐惧,是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强烈屈辱和愤怒。“那娘们……不简单。”
“妈的!敢划咱的包?老子……”胡老八怒不可遏,作势就要往人堆里冲。
“老八!别冲动!”我一把死死拽住他胳膊,铁钳似的力道几乎让他踉跄一下,“看清楚!她不是一个人能对付的!这地方人多眼杂,惹出事端,咱们吃不了兜着走!”更重要的是,那块兽首残件还在我包里!那才是真正的烫手山芋!
胡老八被我拽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上的横肉突突直跳,显然憋屈到了极点。但他终究不是纯粹的莽夫,知道轻重,强压下怒火,狠狠啐了一口:“操!便宜那娘们了!那破铜片……是啥玩意儿?值钱不?”
我摊开手掌,那枚幽绿的青铜碎片静静躺在掌心,断口崭新锋利,显然是刚被某种极其锐利的工具强行切割下来的。上面的纹路扭曲缠绕,带着一种古老而诡异的气息,与兽首额心那半枚符号如出一辙。
“值钱?”我冷笑一声,心头那股寒意更甚,“怕是有命拿,没命花!这是从那兽首上硬生生剜下来的!那娘们……是在留记号!也是在警告!”
胡老八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碎片,又看看我紧捂着的帆布包,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和面对旱魃地时相似的惊悸:“剜……剜下来的?她……她到底要干啥?”
“她要这兽首,更要兽首指向的地方!”我咬着牙,目光扫过周围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可能暗藏无数耳目的鬼市摊位,拉起胡老八,“此地不宜久留!走!先离开这鬼地方!”
两人像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潘家园迷宫般曲折狭窄的后巷深处。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七拐八绕,专挑堆满杂物、灯光昏暗的角落疾走。夜风带着凉意吹在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阵战栗。我一手紧紧捂着帆布包里的兽首,另一只手攥着那枚冰冷的碎片,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肉跳。
苏青瓷那清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仿佛还钉在我后背上。还有那个灰风衣……他是否也在这片阴影里注视着?
好不容易绕到潘家园外围一条相对僻静、停满破旧三轮车的死胡同里,两人才背靠着一堵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大口喘着粗气。胡同口昏暗的路灯光线勉强透进来一点,在地上拉出两道扭曲变形的黑影。
“妈了个巴子的……这叫什么事儿!”胡老八抹了把脸上的汗,惊魂未定地咒骂,“先是我那堂兄弟撞了邪,疯疯癫癫,现在又冒出个鬼一样的娘们……三眼儿,你捡的那到底是啥宝贝疙瘩?还是……招灾的瘟神?”
我把帆布包抱在怀里,感受着里面青铜兽首沉甸甸的冰凉,还有口袋里那枚碎片尖锐的棱角。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被逼到绝境后滋生的凶性和贪婪——也在心底疯狂滋长。
“瘟神?宝贝?”我咧了咧嘴,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老八,祸福相依!你堂兄弟疯跑出来带的那张鬼画符,还记得那个大红圈圈里的字吗?”
“‘瞳’!”胡老八脱口而出,脸上横肉又是一抽,“妈的,那字写得跟血一样,瘆得慌!”
“对,‘瞳’!眼睛珠子!”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狂热,“再看看这个!”我从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再次掏出那个兽首残件,借着微弱的光线,指着额心那半个诡谲繁复的符号,“这纹路,像什么?”
胡老八凑近了,眯着眼,粗糙的手指虚虚地比划着那扭曲盘绕的线条,铜铃大的眼睛里,恐惧和一种原始的、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交织着:“像……像一堆乱麻……不,像……像虫子?不对……有点……有点眼熟……”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操!像……像我堂兄弟那半片烂骨头上刻的玩意儿!就是……就是没那么密!没那么……邪乎!”
“没错!”我猛地将兽首收回包中,心脏狂跳,“这兽首上的纹路,是钥匙!是地图!是指向那‘瞳’的标记!而你堂兄弟带出来的那张图,是路引!是门牌号!它们合在一起,就是一张通往那旱魃地底下‘眼珠子’的藏宝图!”
胡老八被我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旱魃地底下的“眼珠子”?藏宝图?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一个土工对于“倒斗发财”的朴素认知范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和宏大。
“兄……兄弟……你……你该不会是想……”他看着我眼中那跳跃的、近乎疯狂的光芒,结结巴巴地问。
“想什么?”我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现在不是我们想不想的问题!是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那冰山美人苏青瓷,还有下午那个鬼一样的灰风衣,他们都知道这东西的存在!他们盯上我们了!我们不抢先一步,要么被他们当炮灰使唤,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要么……就是被他们找到东西后,顺手灭口,沉了黄河喂王八!”
胡老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他混迹底层多年,太清楚那些手眼通天、心狠手辣之辈的手段了。灭口沉河,对他们来说,跟碾死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那……那咋整?”他声音发颤,带着六神无主的恐慌。
“咋整?”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变得冰冷而决绝,“先下手为强!趁他们还没完全摸清我们的底细,还没把网收死,我们抢先一步,去晋西北!去那片旱魃地!找到那个‘瞳’!是福是祸,是金山还是鬼门关,咱哥俩闯进去看看!总好过坐在这里等死!”
“去……去旱魃地?”胡老八腿肚子有点转筋,那片被诅咒的土地,是他打小就刻在骨子里的禁忌。但眼下,似乎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眼中那股子北派土工的狠劲儿终于被逼了出来:“操!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了!老子倒要看看,那鬼地底下到底藏了个什么鸟眼珠子!敢害我兄弟,老子把它抠出来当泡儿踩!”
“好兄弟!”我重重拍了下他结实的肩膀,“事不宜迟!今晚就走!先回我那儿拿家伙事!”
我的小窝在潘家园后街一条更深的胡同里,一间不足二十平的破平房,窗户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屋里弥漫着一股常年不散的霉味和尘土气。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满地都是,最值钱的家当就是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和一个塞满了工具和“存货”的旧立柜。
刚摸黑掏出钥匙插进锈迹斑斑的锁孔,我全身的汗毛毫无征兆地,再一次齐刷刷地立了起来!
不对!
太安静了!
这条破胡同,虽然偏僻,但隔壁住着个爱喝两口、半夜总爱哼哼唧唧唱两句梆子戏的老光棍。往常这个点,他那破锣嗓子早该嚎上了。可今晚,死寂得如同坟墓!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内脏腐烂的恶臭,正丝丝缕缕地从门缝底下钻出来!
我和胡老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胡老八瞬间抽出腰后的开山斧,横在胸前,屏住了呼吸。我则悄无声息地从门框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摸出一根细长的、磨得极其锋利的钢钎,冰凉坚硬的触感给了我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钥匙无声地转动。
我猛地一脚踹开房门!
吱呀——
破旧的木门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撞在墙上。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如同实质的浪潮,劈头盖脸地涌了出来!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破窗户,勉强勾勒出屋内的轮廓。
一片狼藉!
我的破木床被掀翻了,被褥被撕扯得如同破布条,棉花絮飞得到处都是。那个旧立柜被暴力砸开,里面的工具、旧衣服、一些不值钱的瓶瓶罐罐被翻得乱七八糟,散落一地。地上、墙上,到处都溅满了暗红色、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液体!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而在屋子正中央,月光勉强照亮的地方——
一个人。
不,是一具尸体。
老蔫儿!
他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身体扭曲成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那件永远灰扑扑的旧褂子被血浸透,变成了深黑色。他干瘦的脖子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歪向一边,颈骨显然被彻底扭断了。那张沟壑纵横、总是耷拉着眼皮的脸上,此刻双眼圆睁,眼球暴凸,瞳孔扩散到极限,凝固着无边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嘴巴大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嘶吼,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胸口!
衣服被撕开,露出干瘪的胸膛。而在他心口的位置,皮肤和肌肉被极其精准、极其残忍地切开了一个圆形的洞!伤口边缘极其光滑,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瞬间剜过!透过那个洞,可以看见里面……空了!
心脏,不翼而飞!
而在那空洞的心口旁边,暗红的血泊里,用某种尖锐的东西,深深地刻划着一个符号——一个扭曲的、盘绕的、与兽首额心、与青铜碎片上如出一辙的诡谲纹路!
嗡——!
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瞬间攫住了我!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
胡老八更是“嗷”一嗓子,差点把斧头扔了,脸色煞白如纸,蹬蹬蹬后退几步,背脊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老……老蔫儿……”他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谁……谁干的?!”
是谁?!手段如此凶残!目标如此明确!是为了那颗兽首?还是为了灭口?这刻在心口的纹路……是警告?还是……某种邪恶的仪式?!
下午那个灰风衣鬼魅般的身影,苏青瓷清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脖颈!寒意刺骨!
“快走!”我猛地回神,几乎是嘶吼出来!这里已经成了屠宰场!凶手可能还在附近!或者……这本身就是给我们设下的陷阱!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刺鼻的血腥,一个箭步冲到被掀翻的破木床边,伸手在床底下一阵摸索——还好!我藏在床板夹层里的那个装着几件压箱底“硬货”(主要是些应急的药品、压缩干粮、绳索、小刀、强光手电和一小卷用油纸包着的现金)的小包还在!一把抄起!
“走啊!”我拽了一把还在发懵、盯着老蔫儿尸体浑身哆嗦的胡老八。
两人如同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地冲出这血腥的魔窟,一头扎进外面冰冷漆黑的夜色里。胡同深处似乎有野猫被惊动,发出一声凄厉瘆人的尖叫。
一口气狂奔出几条街,直到肺叶火辣辣地疼,才在一个堆满垃圾桶、散发着馊臭味的背街角落停下。两人扶着墙,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却丝毫驱不散心头的寒意和胃里的翻腾。
“呕……”胡老八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剧烈地干呕起来,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他一个见惯了土里刨食、甚至可能见过不干净东西的北派土工,也被老蔫儿那惨烈诡异的死状彻底吓破了胆。
我比他稍好一点,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背的冷汗被夜风一吹,冰凉刺骨。老蔫儿那暴凸的、充满无尽恐惧的双眼,还有心口那个刻着诡谲符号的血洞,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是……是那娘们?”胡老八吐得脸色发青,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和刻骨的恨意,“还是……下午那个鬼影子?”
“都有可能!”我咬着牙,声音嘶哑,“也可能……是别的我们不知道的东西!但可以肯定,都是为了那个兽首!为了旱魃地下的秘密!老蔫儿……只是因为我们在他摊子上买了东西,就被灭口了!”一股强烈的负罪感和愤怒涌上心头。
“操他祖宗!”胡老八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砖墙上,指关节瞬间破了皮,渗出血丝,“这帮天杀的畜生!连个看摊子的老头都不放过!”
愤怒过后,是无边的寒意。对手的狠辣和效率,远超我们的想象。灭口、剜心、刻下标记……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寻宝,而是带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仪式感和残忍目的!
“我们……我们还去晋西北吗?”胡老八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恐惧。旱魃地的邪门传说,加上眼前血淋淋的警告,让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土工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去!”我斩钉截铁,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孤狼般凶狠的光芒,“必须去!而且要更快!老蔫儿的血不能白流!这他妈已经不是发财不发财的事了!是那帮孙子已经杀上门来了!躲?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只有找到那地底下的东西,弄清楚那‘瞳’到底是什么,我们才可能有一线生机!或者……拉着那帮孙子一起陪葬!”
胡老八看着我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决绝,脸上的恐惧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取代。他用力抹了把脸,吐掉嘴里的酸水,低吼道:“妈的!人死鸟朝天!干了!老子这条命就交给你了,三眼儿!你说咋整就咋整!”
“好!”我掏出怀里那个小包,拿出那卷用油纸包着的现金,塞给胡老八,“你路子野,马上去搞点‘硬货’!吃的、喝的、家伙!特别是……家伙!要快!天亮前,火车站碰头!我们坐最早一班车走!”
“明白!”胡老八接过钱,揣进怀里,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幽绿的青铜碎片,眼神冰冷,“还有,找个不起眼的铁匠铺,把这玩意儿……给我熔了!熔成铁疙瘩!我倒要看看,没了这记号,那帮孙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胡老八接过碎片,感受着那刺骨的冰凉,重重点头:“放心!老子把它扔炉子里化成水!”说完,他魁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堆满垃圾的巷子深处,脚步沉重而决绝。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后半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人透心凉。老蔫儿那暴凸的双眼和心口的血洞,苏青瓷清冷的身影,灰风衣诡异的凝视,还有旱魃地图上那个血红的“瞳”字……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碰撞。
我摸出怀里那个装着兽首的帆布包,隔着粗糙的布料,感受着那冰冷沉重的青铜轮廓。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恶魔,无声地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与诅咒。
“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我低声呢喃,像是在问这冰冷的青铜,又像是在问这深不可测的黑暗命运。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巷子口的方向传来。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格外……惊悚!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握着钢钎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谁?!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狠狠射向巷子口那片被远处微弱路灯光线勉强勾勒出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脚步声,停了。
一个颀长、模糊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巷子口那片黑暗与微光的交界处。
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中。
像一尊沉默的、冰冷的、从地狱边界走来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