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也是最瘆人的光。常挂在堂屋正中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上方,捻得细细的灯芯,努力地对抗着黑暗。七十年代的湘黔滇大山褶皱里,天一擦黑,世界就只剩下这豆大的一点光亮,还有屋外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色山林。风声呜咽,像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低语。
那天晚上,怪事就出在这盏灯上。
晚饭是照例的红薯稀饭,配一碟咸得齁嗓子的腌萝卜。奶奶坐在我对面,佝偻着背,慢条斯理地喝着。她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沟壑纵横,像被岁月刻刀狠狠犁过。她很少说话,眼神浑浊,却总像能穿透这土墙,看到些我看不见的东西。
我刚扒拉完最后一口稀饭,准备起身去灶房舀水喝。就在这时——
噗!
毫无征兆,那盏煤油灯,灭了。
不是灯油耗尽那种慢慢黯淡下去,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住了脖子,火光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像冰冷的潮水,哗啦一下就把整个堂屋淹没了。我的心也猛地一沉,提到了嗓子眼。
“奶…奶奶?”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在死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突兀。
“莫慌。”奶奶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平静得像屋后那潭不起波澜的死水。紧接着,我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还有一声轻微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啧”
我知道她在摸什么——她那杆从不离身的老铜烟锅。
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火星亮了起来。是奶奶在点燃烟锅里的旱烟丝。那点火星在她苍老的面容上跳跃,映出她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角,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威严。烟草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黑暗带来的寒意,却驱不散我心里那越来越大的恐惧。
因为,我总觉得这黑暗里,不止我和奶奶两个人。后脖颈子一阵阵发凉,像有人在对着那里吹气。
“奶奶…灯…”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嗯。”奶奶含混地应了一声,烟锅里的火星随着她的呼吸明明灭灭。她没有立刻去点灯,反而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干枯的手指在烟锅头那雕着古怪花纹(后来我才知道是三足蟾蜍)的地方,轻轻磕了一下。
“啪嗒。”
一声轻响。
就在我以为这只是奶奶的习惯动作时,异变陡生!
烟锅头磕过的地方,那点橘红的火星猛地向下一沉,仿佛落进了烟锅深处看不见的油里。紧接着,一点幽幽的、惨绿色的火苗,竟然从烟锅头正中心那蟾蜍微张的口中,“嗤”地一声窜了出来!
那绿火只有黄豆大小,光芒微弱,却异常稳定,幽幽地悬浮在烟锅头前方寸许的地方,既不跳动,也不熄灭。它散发出的光,冰冷、死寂,完全没有煤油灯的暖意,反而将周围几步内的黑暗映照出一种诡异的、非人间的惨绿色调。我的影子被这绿光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只伺机而动的怪兽。
“阴灯。”奶奶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地底。她端着烟锅,那点惨绿的“阴灯”就悬在烟锅上方,成了这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她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像两把小刀子,在绿光的映照下,缓缓扫过堂屋的每一个角落。
“点灯点不着,是有‘客人’嫌亮,挡了路。”奶奶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端着那点幽幽的绿火,脚步蹒跚却异常稳定地朝墙角那个半人高的粗陶大水缸走去。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那口水缸,白天我还在里面照过自己的倒影。此刻,在那惨绿阴灯的映照下,水缸表面泛着一种油腻腻的、令人不安的光泽。
奶奶停在缸边,没有立刻低头看。她先是把烟锅凑近水面,那点绿火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变成了两团幽幽的鬼火,在水里诡异地晃动着。
“出来吧。”奶奶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挤在这腌臜地方,不嫌憋屈?”
水缸里毫无动静,只有那两团倒映的鬼火在无声地摇曳。
奶奶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探进烟锅里,沾了一点乌黑黏稠的烟油。然后,她屈指一弹!
啪嗒!
一滴黏糊糊、散发着刺鼻焦油味的烟油,精准地落入了水缸漆黑的水面中心。
“滋啦——”
一声轻微的、仿佛冷水滴进热油锅的声音响起。紧接着,那原本平静如镜的水面,猛地荡漾开一圈圈剧烈的涟漪!水纹扭曲,那两团倒映的绿火瞬间被撕扯得粉碎。
就在那涟漪的中心,一个模糊的影子,挣扎着、扭曲着,缓缓地、缓缓地从水面之下“浮”了上来!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僵了!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让那声尖叫冲破喉咙。
那不是倒影!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一张惨白、浮肿、被水泡得变了形的脸!她的头发像一团纠缠的水草,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她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直勾勾地“望”着水缸外,嘴角却咧开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哭诉。
水缸里的水,仿佛成了她存在的介质。她就那么从水底“升”上来,脖子以下的身体模模糊糊,仿佛融在水里,只有那张惨白浮肿的脸,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冰冷、潮湿的阴气,伴随着水缸里散发出的淡淡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堂屋,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裸露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张…张婶?”奶奶似乎认出了这张脸,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变成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怜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不是上月就走了?头七都过了,还赖在这水缸里做么子?舍不得你腌的那几坛子酸菜?”
水缸里的“张婶”没有回答,那张浮肿的脸上,僵硬诡异的笑容似乎凝固了。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奶奶,落在了我身上。那双黑洞洞的眼窝,明明没有眼珠,我却感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像一条湿滑的毒蛇缠上了我的脊椎。
我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两腿发软,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淌了下来——我吓尿了。浓重的尿臊味混在烟油和阴湿的气息里,场面一度极其尴尬。
“没出息!”奶奶低骂了一句,不知是骂水缸里的张婶,还是骂我。她似乎对这股异味毫不在意,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人都走了,阳间的东西就莫惦记了。”奶奶的声音缓和了些,带着一种劝诫的意味,“你儿子给你烧的纸钱不够?还是坟头让人踩了?”
水缸里的“张婶”依旧沉默。但那张浮肿的脸上,僵硬的笑容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黑洞洞的眼窝转向墙角。我顺着那“目光”看去,墙角堆着些杂物,隐约能看到半截没纳完的千层底布鞋底子。
奶奶也看到了,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温和:“哦,是惦记着给你那孙伢子纳的鞋底没做完?唉…这针线活,自有他娘接手,你操个么子心?安心去吧,老占着水缸,屋里人喝水都一股子阴气,讨嫌!”
“张婶”那张惨白的脸似乎黯淡了一下,黑洞洞的眼窝又“看”向奶奶,那僵硬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茫然和…不舍?
奶奶不再说话。她端起那杆老铜烟锅,凑近水缸口,对着里面那张浮肿的脸,轻轻一吹。
“呼——”
烟锅里那点幽幽的惨绿“阴灯”,火苗猛地一窜!一道细长的、冰冷的绿光,如同实质的丝线,射入水缸漆黑的水中,精准地缠绕在那张浮肿的人脸上。
没有声音,没有挣扎。
水缸里的涟漪骤然平息。
那张惨白浮肿的脸,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无声无息地碎裂、模糊、淡化,最终彻底消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里。水面再次恢复了平静,倒映出烟锅头那点幽幽的绿火,和奶奶那张在绿光下显得格外苍老肃穆的脸。
奶奶收回烟锅,对着烟锅头又是轻轻一磕。
“啪嗒。”
那点悬在空中的惨绿“阴灯”,如同被掐灭的烛火,瞬间消失无踪。
黑暗重新笼罩。
但这一次,奶奶没再耽搁。她摸索着走到八仙桌边,拿起火柴。
“嚓!”
橘黄色的、温暖的煤油灯光再次亮起,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也驱散了那刺骨的阴寒和诡异的水腥味。堂屋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有墙角水缸里平静的水面,和我裤裆里湿漉漉、凉飕飕的触感,无声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奶奶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抖掉烟灰,重新别回腰后。她瞥了我湿透的裤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去换条裤子,莫着凉。这点胆子,往后有你见的。”
说完,她端起自己的粗瓷碗,慢悠悠地走向灶房,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刚才那个用诡异绿火驱走水缸女鬼的人,只是我的错觉。只有空气里残留的、混合着旱烟、烟油、阴湿气和淡淡尿臊味的复杂气味,提醒着我,这个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奶奶,她行走的世界,和我看到的,截然不同。
堂屋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我看着那口水缸,缸里的水映着跳动的灯火,平静无波。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奶奶的老铜烟锅,点的不仅是旱烟,还能点亮通往那个世界的、幽幽的阴灯。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屋外的山林,风声似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