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狱前夕。破败漏风的茅草屋里,弥漫着劣质汤药的苦涩气味。病榻上的妹妹余小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苍白的小脸深陷在破旧的棉絮枕头里。她发着高烧,呼吸微弱,却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她颤抖着,从贴身的破旧小衣里,掏出半块温润的、雕着简陋云纹的玉佩,塞进他粗糙的手心。“哥…娘…娘留下的…就…就剩这半块了…你…带着…保平安…早点…回来…”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滚烫的喘息。他当时只觉得心被狠狠揪住,胡乱将玉佩塞进怀里最深处,想着等出狱当了换钱,给她抓最好的药……
余三刀为了凑足妹妹的治疗银两,几次涉险疯狂的冒险,却收获不大,回到已成废墟的家。邻居那驼背的老妪,惊恐地将他拉到断壁残垣后,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一片焦黑:“…二月前…一伙强人…半夜闯进来…翻箱倒柜…领头的是个精瘦的汉子…凶神恶煞…骑着一匹…黑得发亮、四蹄雪白的神驹…像…像乌云里踏着雪…你妹妹…可怜的小娥…被他们…被他们掳走了啊!作孽啊!”老妪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和怜悯,颤巍巍地递给他一个被磨得发亮的小东西——那是他入狱前给妹妹刻的木头小马。“就…就落下这个…”
快刀刘!火猴子!乌云踏雪!他曾在赌场角落远远瞥见过“快刀刘”手下那个恶名昭著的打手“火猴子”,那尖嘴猴腮的模样让人过目难忘!他上次失手被抓,偷的正是“快刀刘”名下马场准备进贡给某位大人物的几匹好马!他的“盗马未遂”入狱,表面是那位大人物的“冷处理”,背后极可能就是快刀刘的顺水推舟,甚至暗中操作!为什么?因为他余三刀可能无意中听到了不该听的?或者快刀刘需要一个完美的替罪羊来掩盖贡马计划失败的真实原因?无论哪种,快刀刘都视他为眼中钉!报复,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咬在了他唯一的软肋——手无缚鸡之力的妹妹身上!疤脸,就是快刀刘派来灭口兼栽赃的爪牙!妹妹的玉佩,就是被疤脸或其同伙在掳人时抢走的信物!它出现在“乌云踏雪”失窃现场,根本就是快刀刘自导自演的一石二鸟毒计:既坐实他余三刀“大盗”的罪名,借刀杀人;又利用官府的力量追查根本不在他手里的“赃物”,混淆视听!
“呃啊——!!!”
一股混合着滔天恨意、无边愧疚和狂暴怒火的炽热洪流,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猛地冲垮了余三刀身体里那堵名为“绝望”的堤坝!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凄厉嘶吼,从他喉咙深处炸裂开来!这声咆哮蕴含着足以撕裂魂魄的悲愤,竟让刚刚撞开庙门冲进来的两个衙役,骇然止步!
“杀…杀人了!!”冲在前面的年轻衙役,看到地上脑浆迸裂的疤脸尸体和倚在神像下、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余三刀,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
“好你个余三刀!越狱在前,残杀同伙在后!罪该万死!”领头的班头看清庙内惨状,也是头皮发麻,又惊又怒,厉声咆哮,“拿下!死活不论!”
两个衙役强压恐惧,挺着水火棍,如临大敌般向余三刀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噗嗤!”
“咻——噗嗤!”
两支短小精悍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如同两条索命的毒蛇,从庙门外的阴影处激射而来!狠辣!精准!
“呃啊!”“我的腿!”两个衙役几乎同时惨嚎着滚倒在地!一人大腿被洞穿,鲜血狂涌;另一人小腿被钉穿,痛不欲生!班头吓得亡魂皆冒,猛地缩身滚到门框后,嘶声力竭地狂喊。
“有埋伏!放箭!快放箭!!”他连头都不敢探。
余三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一道瘦小精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庙门旁的阴影里疾掠而入!正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赶车老汉!他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眼神锐利如电,一把抄起地上那半块染血的玉牌塞入怀中,同时另一只如同铁钳般的手,猛地抓住余三刀的手臂,低喝如雷:“走!”那力道之大,几乎将余三刀半残的身体整个提了起来!
剧痛让余三刀眼前发黑,但刻骨的仇恨和救妹的执念支撑着他!他踉跄着,借着老汉的拖拽之力,几乎是凭着本能,扑向疤脸尸体旁——目标不是别的,正是疤脸腰间那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粗布钱袋!里面是硬邦邦的碎银和铜钱,是活下去的本钱!
老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并未阻止。他半拖半架着余三刀,如同拖着一具沉重的破麻袋,敏捷地冲向破庙后方——那里,一个被倒塌神龛和烂木板半掩着的、极其隐蔽的狗洞,赫然在目!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班头在门外气急败坏地怒吼。几支仓促射来的羽箭哆哆嗦嗦地钉在泥塑和腐朽的梁柱上,徒劳无功。
老汉对这破庙的构造竟了如指掌!他架着余三刀,两人以一种极其狼狈却又迅捷得不可思议的姿态,从那狭窄的破洞中硬生生挤了出去!
洞外,是长满带刺荆棘、陡峭无比的河岸!浑浊湍急的河水咆哮着奔流,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死亡的寒意。
“跳!”老汉一声低吼,毫不犹豫地拽着余三刀,朝着下方那翻滚着漩涡的浊流,纵身跃下!
“噗通!”“噗通!”
刺骨的河水瞬间将两人吞噬!冰冷如同万根钢针扎入骨髓,脚踝的伤口更是如同被投入了滚油!余三刀呛了一大口腥臭的河水,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模糊。
老汉却如同一条生于水中的老鱼,水性好得惊人。他死死拽着余三刀的后衣领,在浑浊湍急的河水中奋力潜游,借着陡峭河岸和茂密水草的天然掩护,如同两道模糊的影子,迅速被汹涌的河水卷向下游。
破庙方向传来的呼喝声、犬吠声,迅速被哗哗的激流声吞没,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老汉才拖着半死不活的余三刀,在一个芦苇丛生、淤泥深厚的僻静河湾处爬上了岸。
“咳咳…呕…”余三刀瘫倒在冰冷粘稠的淤泥里,剧烈地咳嗽、干呕,吐出混着血丝和泥沙的河水。阳光再次刺入眼帘,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尤其是那只脚踝,肿胀得如同一个发紫的馒头,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眩晕和撕裂感,骨头可能真的碎了。
老汉也喘息着,浑身湿透,花白的头发贴在额角,显得更加苍老,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他掏出怀中被河水浸湿的那半块染血玉牌,冷冷地审视着如同烂泥般的余三刀:“为了这死物?值得搭上你这条烂命?”
余三刀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泥浆、血污和河水的腥气,但那双深陷在污垢中的眼睛,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近乎疯狂的火焰。他没有回答老汉的问题,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哑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
“…马…给我…一匹马…”
老汉眉头紧锁,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不赞同:“你现在这样子,站都站不稳,还想骑马?驴都骑不了!”
“给我…一匹马!”余三刀重复着,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疯狂,“‘快刀刘’…西郊…野马滩…外围马场…日落换岗…有…半柱香…空隙…”他喘着粗气,如同破旧的风箱,眼神却死死锁住老汉,“马棚…最东头…一匹…枣红骟马…左耳…缺角…性子躁…脚力…够快…够狠!”他竟然精准地报出了信息!然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汉,仿佛要洞穿对方灵魂,“你东家…要的…那匹驿马…线索…就在…‘火猴子’…身上!‘乌云踏雪’…就是…钥匙!”
老汉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深邃,如同幽潭。他紧紧盯着余三刀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却又在绝境中闪烁着惊人洞察力的眼睛。省城大人物的秘密任务,与眼前这个拖着残躯、背负血仇的亡命徒的疯狂复仇,其目标的核心,竟诡异地重合了——直指快刀刘的心脏!
“你是在找死。”老汉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我妹…在他们手里…”余三刀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却蕴含着比刚才的嘶吼更沉重、更绝望的力量,“要么…给我马…要么…”他猛地闭上眼睛,将脖子微微扬起,露出沾满泥污的咽喉,“现在…就杀了我…省得…受罪…”紧握的拳头和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却泄露着他内心那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老汉沉默了。浑浊的河水在两人身边汩汩流淌,茂密的芦苇在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如同无数冤魂的叹息。远处,追捕的喧嚣已变得极其微弱。他最终没有动手。而是从湿透的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瓷瓶,倒出两粒气味辛辣刺鼻的黑色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余三刀嘴里:“嚼碎咽了!能让你这口气…多吊几个时辰!”接着,他撕下自己相对干燥的内衬衣襟,动作快速而异常熟练地解开余三刀脚踝上那被血水、泥浆浸透的破烂布条,露出底下惨不忍睹、肿胀发紫、骨茬隐现的伤口。老汉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重新用相对干净的布条进行包扎固定,动作远比疤脸专业得多,但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依旧让余三刀眼前阵阵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记住,”老汉站起身,湿漉漉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佝偻,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你欠东家一条命,还有一匹‘马’!”他刻意加重了“马”字,“活下来,找到那匹驿马,或者…它身上该有的东西。否则…”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寒意,比冰冷的河水更刺骨。老汉转身,如同融入暮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茂密无边的芦苇荡深处,再无踪迹。
余三刀躺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感受着那两粒辛辣药丸带来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诡异热流在四肢百骸中乱窜,暂时压制了无边的痛楚,却也带来一种燃烧生命般的虚妄力量。他艰难地坐起身,从湿透的怀里掏出疤脸那个沉甸甸、沾满泥污的钱袋,又颤抖着摸到贴身藏着的那半块属于妹妹的、被磨得温润发亮的木头小马。粗糙的木纹刺痛了他的掌心。
夕阳如血,将他狼狈不堪、形如恶鬼的身影,斜斜地拉长在荒凉的河滩上,扭曲而孤独。远处,“快刀刘”势力盘踞的野马滩方向,隐隐传来几声悠长而野性的马嘶,在暮色中回荡。
他不再是那个只为偷几匹劣马换口饭吃的“穿梁鼠”,也不再是那个只想亡命天涯的逃犯。他是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恶鬼,拖着这副残破不堪、随时可能散架的躯壳,背负着血海深仇和对至亲的无穷执念。
目标:野马滩!
那匹暴躁的缺耳枣红马!
找到“火猴子”,找到妹妹余小娥!
或者…用这条烂命,拉着所有仇人,一起坠入无间地狱!
他咬紧牙关,牙龈渗出血丝。用老汉留下的那根还算结实的布条和一根随手从岸边折来的粗硬树枝,将那只几乎报废的脚踝,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死死地捆绑固定。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拉扯,都带来撕心裂肺、直冲脑髓的剧痛,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但复仇的毒火在血管里奔流,灼烧着他的神经,让他无视这一切。
他挣扎着,用那根树枝作为拐杖,支撑起残破的身体,像一具从坟墓中挣扎而出的行尸,一步,一步,朝着野马滩的方向,在泥泞、碎石和荆棘丛中,开始了这场注定惨烈、九死一生的不可能征途。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将他踉跄、孤独而决绝的身影,染得一片刺目的血红,仿佛预示着前方更浓烈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