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百无聊赖

夏日的晨光带着点懒洋洋的燥热,透过薄纱窗帘,在卧室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林渊是被窗外断断续续的蝉鸣和楼下大爷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腔唤醒的。没有学宫寅时三刻催命的晨钟,没有兵家演武场震天的呼喝,也没有神识消耗过度带来的尖锐刺痛。只有一种久违的、沉甸甸的疲惫后的餍足感,像温热的棉絮包裹着四肢百骸,让他几乎想再沉入梦乡。

他闭着眼,听着客厅里隐约的走动声,水壶烧开的呜呜声,还有母亲刻意压低的、和父亲交谈的絮语。这些声音琐碎、平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将他从另一个世界的边缘彻底拉回。腕间的业痕只是皮肤下一片微温的烙印,安静地蛰伏着。

赖了足足半个钟头,林渊才慢吞吞地起身。推开房门,厨房里飘出的白粥清香混合着刚煎好的鸡蛋香气,瞬间填满了感官。

“起来了?快去洗漱,粥快好了。”母亲围着围裙,正把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盛进盘子里。阳光斜斜照在厨房一角,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里缓慢浮动。

“嗯。”林渊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激得他微微一颤,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人的脸,眉眼间还带着未散尽的倦意,但比昨日刚回来时似乎舒展了一些。他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碰左腕内侧,业痕的触感依旧清晰,但那灼痛感在家的气息里,被稀释成了几乎可以忽略的背景音。

早餐是清粥小菜,配着焦香的荷包蛋和一小碟母亲自己腌的酱黄瓜。父亲戴着老花镜看晨报,偶尔点评几句新闻。母亲则不停地给林渊夹菜,念叨着他“下巴都尖了”。林渊安静地吃着,白粥的温润滑入食道,熨帖着肠胃。他不需要像在学宫膳堂那样,时刻留意食材里蕴含的微弱灵气是否有助于平复业痕,也不需要提防齐墨随时可能从哪个角落蹦出来抢食。只需要专注地感受这份纯粹的食物带来的饱足感。

“今天太阳好,正好把被子都抱出去晒晒,去去霉气。”母亲收拾着碗筷,看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小渊,帮妈把阳台腾出来。”

“好。”林渊放下碗筷。阳台不大,堆着些不常用的杂物和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他动手把杂物归置整齐,绿植搬到有阳光的角落。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带着盛夏特有的热力,瞬间就将阳台烤得暖烘烘的,甚至有些发烫。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灰尘味道。

母亲抱着厚重的冬被出来,林渊连忙接过去。被子沉甸甸的,带着一股久压箱底特有的、混合着樟脑丸和淡淡尘封的气息。他用力将被子抖开,搭在阳台栏杆上铺好的竹席上。阳光贪婪地吸附着布料上的湿气,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这边角再拍拍,压瓷实点,省得风刮跑了。”母亲指点着。

林渊依言,手掌用力拍打着被角。就在他拍打靠近自己身体一侧的被子时,一股极其细微、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霉腐气,混杂在樟脑味里钻入鼻腔。这点霉气对普通人而言或许只是陈年旧物的寻常气味,但落在林渊被“君子剑”淬炼过的敏锐感知里,却像一点微小的污渍般刺眼。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浩然之气,随着他拍打的力道,如同无形的暖流,极其轻柔地从掌心透出,瞬间拂过那沾染了霉气的被角。那点阴湿腐朽的气息,如同被正午最炽烈的阳光瞬间蒸腾,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暖融融的空气里,再无痕迹。连带着附近布料里残留的、可能导致皮肤不适的微小霉孢子,也被那股至正至纯的气息悄然湮灭。

母亲毫无所觉,满意地看着蓬松起来的被子:“这下好了,晒一天,晚上盖着保准又松软又暖和,太阳的味道最舒服了。”

林渊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浩然之气流转的微温余韵。他看着阳光下蓬松温暖的被子,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情绪。诛心之言可裂试魂石,浩然正气能荡涤邪祟,此刻却用来……拍被子除霉。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一种近乎荒谬的平静覆盖。力量回归于生活最细微的角落,守护着这点滴的温暖,似乎也并无不妥。

他转身,继续去搬下一床被子。阳光晒在背上,暖洋洋的。

午后,蝉鸣越发聒噪,空气像是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客厅里的老式窗式空调发出单调的嗡嗡声,努力地吐着凉气。林渊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从书架上随手抽出的、落了层薄灰的旧小说,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讲述的是一个他少年时代曾为之热血沸腾的武侠故事。此刻读来,那些飞檐走壁、快意恩仇的情节,竟显得有几分遥远和……幼稚。比起天道图书馆里那些蕴含诛心之力、动辄引动识海风暴的古老玉简,这书里的江湖,平静得像一碗白水。

他端起茶几上的白瓷杯,喝了一口母亲泡的安神茶。微苦回甘的杜衡香气在口中弥漫,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天道图书馆的微凉星砂气息。茶水入腹,一股温和的暖意扩散开来,奇异地抚慰着神识深处那不易察觉的空虚感,连带着腕间的业痕似乎也温顺了许多。

“这茶闻着就让人安心,”母亲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手里织着一件冬天穿的毛线背心,线团在她脚边轻轻滚动,“加了什么特别的?味道挺别致。”

“朋友给的方子,说是安神助眠。”林渊含糊地解释,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朋友……白芷在药庐里专注地投入铜钱,炉火映亮她额角汗珠和颈侧银纹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她塞过来的青布包,此刻就在他随身的背包里,压着那张写着“通界者血一滴为引”的素笺。

母亲点点头,没有深究,手中的毛衣针发出细密的碰撞声:“多喝点好,看你睡得还是不太安稳的样子。”

林渊沉默地又喝了一口茶。安神茶的效果确实显著,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却也使得感官在平静之下更加敏锐。客厅角落里,冰箱压缩机规律启动的低沉嗡鸣,窗外树枝偶尔扫过玻璃的沙沙声,甚至父亲在隔壁书房翻阅纸张的细微摩擦声,都清晰地落入耳中。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空调噪音掩盖的异响,从厨房方向传来。

“滋…咔哒…滋……”

很轻,断断续续,像是电流接触不良的微弱打火声。

林渊翻书的动作顿住了。那声音太轻微,父母显然毫无所觉。母亲依旧专注地织着毛衣,父亲在书房里似乎打开了收音机,传出模糊的新闻播报。

然而,林渊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这声音……像极了墨家机关傀儡核心阵盘在灵力输出不稳时,内部符纹接触摩擦发出的那种细微杂音!虽然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但这熟悉的“故障感”瞬间触动了他高度警戒的神经。在学宫,任何一丝异常的灵力波动或机械杂音,都可能意味着潜伏的危险或即将到来的袭击。识海中的“君子剑”微微震颤,一股警惕感本能地升起,肌肉在瞬间绷紧,神识如同无形的触手,就要向厨房方向探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这几乎形成条件反射的戒备。手指用力捏紧了书脊,泛黄的纸张被捏出几道褶皱。不是墨家机关兽,不是虚界渗透的警报。这只是……家里用了很多年的老冰箱,可能压缩机线路老化或者制冷剂流动不畅发出的普通异响。

“滋…咔哒…”声音又响了一下,随即彻底消失,只剩下冰箱压缩机重新平稳运行的嗡鸣。

林渊缓缓松开手指,将书页抚平。后背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额角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端起茶杯,将剩下的安神茶一饮而尽。微苦的茶汤带着杜衡和星砂的清冽滑入喉咙,勉强压下了心头那阵因过度反应而带来的悸动。

他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任由空调的凉风吹拂着脸颊。试图重新沉入那本泛黄的武侠世界,却发现刚才那点微不足道的异响,竟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他心底留下了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这平凡生活里的每一丝“异常”,对他而言,都可能牵动另一个世界的神经。守护者卸下盔甲,却发现自己早已被那盔甲的形状所烙印。

傍晚时分,厨房里传来父亲略显懊恼的声音:“哎?这冰箱门下边怎么结霜了?冷冻室东西好像也不够冰啊?”

林渊放下书走了过去。父亲正弯腰看着冰箱冷冻室,眉头微皱。冰箱是老式的双开门,冷冻室在最下层。冰箱门边缘的密封条看起来有些老化发硬,门框下沿果然结了一圈薄薄的白霜。一股混合着生冷食材和微弱电器味道的气息从门缝里透出来。

“可能是密封条不行了,冷气漏出来遇到外面的热空气就结霜。”林渊随口说道,目光扫过冰箱侧面。这种老式冰箱的构造在他眼中变得异常清晰,冷凝管、压缩机的位置仿佛自动在脑海里勾勒出来。他甚至能“听”到制冷剂在管道里流动时,经过某个弯折处时产生了极其细微的、不顺畅的涡流声——这或许就是之前那微弱异响的根源,也可能导致了制冷效率的略微下降。

“得找人来看看,或者换个新的了。”父亲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用了十几年,也该退休了。”

“我看看。”林渊说着,蹲下身。他没有像在墨家工坊面对精密机关兽那样,调动神识去探查内部符阵运转,也没有拿出工具拆卸。他只是伸出手,像任何一个试图修好家里电器的普通儿子一样,沿着冰箱门框边缘,用力按压了几下那老化的密封条,试图让它贴合得更紧密些。同时,他的指尖在按压时,极其隐秘地、循着一种源自阴阳家对物质能量流动的直觉理解,在几个关键节点(冰箱外壳上对应的、能量容易淤塞的薄弱点)快速而轻微地点触了几下。

动作自然得如同只是检查密封性时的习惯性动作。

“好了,应该能顶一阵。”林渊站起身,拍了拍手,“密封条老化了,按紧点能减少漏冷。结霜的地方擦擦掉就行。压缩机听着还行,可能制冷剂稍微有点不畅,问题不大。”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基于生活常识的判断。

父亲将信将疑地关上冰箱门,过了一会儿,又打开摸了摸冷冻室里的冻肉:“咦?好像…是比刚才硬实点了?”他脸上的懊恼散去,“还是年轻人眼神好使。先这么用着吧,等彻底不行了再说。”

林渊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拿抹布擦拭门框下沿的薄霜。冰凉的湿意透过抹布传到掌心。他擦得很仔细,将那些凝结的白色冰晶一点点抹去。指尖残留的、那几下点触带来的、极其微弱的能量疏导感也很快消散了。这感觉,比用浩然正气拍打被子还要更淡,更不着痕迹。

晚饭后,父亲从书柜深处搬出一个厚重的硬壳相册,掸了掸上面的浮灰。“来,小渊,看看你小时候。”他招呼林渊坐到身边。

相册打开,是泛黄的旧时光。穿着开裆裤在公园沙坑里打滚的胖娃娃,小学时戴着红领巾一本正经的合影,初中篮球赛夺冠后兴奋得龇牙咧嘴的抓拍……一张张照片,记录着一个普通男孩的成长轨迹。照片里的林渊,眼神清澈,笑容纯粹,没有业痕的烙印,没有通界者的重负。

“这张,”父亲指着一张照片,是林渊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正满头大汗地试图修理一辆掉了链子的儿童自行车,小脸憋得通红,眼神却异常专注。“从小就犟,什么东西坏了,非得自己琢磨着修好,拦都拦不住。有次把你爷爷的老闹钟拆了,装不回去,急得直哭,最后还是你妈哄好的。”

林渊看着照片里那个和小小自行车较劲的自己,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丝笑意。那股子不修好不罢休的执拗劲儿,似乎从未改变,只是如今要“修理”的东西,变成了失衡的业痕,动荡的两界,乃至……历史沉重的轨迹。

“男孩子嘛,有点担当好。”父亲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小小身影,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感慨,“看到什么不对的,总想伸手去扶一把;觉得该做的事,咬着牙也要做完。这点,随根儿。”

“看到什么不对的,总想伸手去扶一把;觉得该做的事,咬着牙也要做完。”

父亲朴素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轻轻触动了林渊心底某个角落。在稷下学宫,这份“担当”被赋予了宏大的意义——撑起天穹的脊梁,守护两界的壁垒。而在此刻昏黄的灯光下,在泛黄的照片前,它又回归到最本源的模样:一个男孩对坏掉玩具的执拗,一个儿子对家庭责任懵懂的认知。这平凡的根性,或许才是支撑起那宏大使命最深处的基石。

林渊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在父亲鬓边日益明显的霜色上。他端起手边的白瓷杯,杯中的安神茶已经凉透,杜衡的微苦和星砂的微凉沉淀在杯底,但那份熨帖神魂的安宁感似乎还在。他轻轻啜饮了一口凉茶,喉间滑过一丝清冽。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覆盖了真实的星空,也暂时遮蔽了归墟的暗影。客厅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父亲翻动相册时纸张的窸窣声,以及母亲在厨房清洗碗碟时水流溅起的清响。

腕间的业痕,在皮肤下温顺地蛰伏着,如同沉睡。那灼痛感被家的温暖、安神茶的药力,以及此刻照片带来的、穿越时光的平静所抚慰,变得遥远而模糊。疲惫如同退潮后的细沙,温柔地覆盖上来。林渊靠在沙发柔软的靠垫上,眼皮渐渐变得沉重。

沉重的典籍,锐利的言灵,冰火交煎的银针,虚界边缘呼啸的罡风……所有惊心动魄的画面都在这一刻远去、淡去。意识沉浮间,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地的安稳:昏黄的灯光,父亲翻阅旧时光的侧影,空气里残留的饭菜余香,还有掌心茶杯那微凉的触感。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沉入了这来之不易的、由最平凡日常构筑的港湾。没有梦,只有一片深沉的、温暖的黑暗,如同回归母体般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