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的风裹着雪粒,如无数细刃刮过玉门关斑驳的城砖。申时三刻的日头被铅灰色云层彻底吞噬,只余下一点垂死的昏黄。关外连绵的狼旗在狂风中扭曲,染作流动的墨色,恰似无数条张牙舞爪的毒蛇。晋帝祁渊攥紧腰间的玄铁虎符,指节深深陷进螭龙纹的凹槽,渗出的血珠在凛冽寒风中迅速凝结成冰,宛如嵌在虎符纹路里的红玛瑙,每一道裂痕都浸着刺骨的凉意。
三日前,皇后兄长温彦亲率的粮队打着押送精米的旗号进入关隘。祁渊还记得,在城楼设宴款待时,温彦举杯畅饮,谈笑间袖口露出一截银饰,在烛火下闪过奇异的光泽。当时他只觉眼熟,未及细问,温彦便笑着将话题引开。昨夜,那些覆着毡布的粮车突然横亘在西门唯一的粮道上,祁渊派人查探,得到的回报却是粮车意外倾覆,正在紧急清理。此刻关外北狄的牛角号声如闷雷滚过沙丘,每一声都震得关隘夯土墙簌簌落土。墙缝里渗出的潮气混着隐约血腥,在空气中弥漫成不祥的雾霭。城楼上的“晋”字大旗被风撕扯着,边角已染上暗红,如同浸透了血的抹布。
“陛下!温家旗号混在狄人阵中!”副将李崇的嘶吼被狂风撕成碎片。一支雕翎箭骤然穿透他的胸膛,箭杆震颤时,尾羽上的雪狐毛簌簌落下。祁渊瞳孔骤缩——箭镞上的蓝色宝石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与皇后凤冠上的主石颜色无二。记忆翻涌,他想起去年皇后生辰,她曾取下凤冠轻叹:“这宝石色泽虽好,只是边角磕损了些。”后来凤冠便被送入尚方监重新打磨,再取回时,皇后只淡淡说样式陈旧,收进了库房。
祁渊那时只当是后宫女子常有的喜新厌旧,此刻看着箭上宝石,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温家或许正是要用这宝石,让他死前清清楚楚知道,背叛他的是谁。这一箭,不仅是要取将士性命,更是要在他心上狠狠剜一刀,让他带着滔天恨意与不甘死去。
那时她初入未央宫,捧着凤冠对镜轻笑:“这宝石像极了江南三月的春水。”素绢覆手,鬓边珍珠流苏扫过他手背,带来龙脑香的余韵。如今这抹“春水”却在敌军箭尖折射出寒芒,穿透忠勇副将的心脏。血珠顺箭杆滚落,在李崇玄甲上砸出暗褐色花痕,恍惚间,祁渊想起皇后为他绣制的锦袍——边角的缠枝莲纹样是宫廷常例,只是针脚间偶尔闪过北狄特有的捻金线,当时却只道是她巧思。
玄铁头盔从祁渊手中滑落,沿覆雪城垛骨碌碌砸在沙砾上,惊起数只蛰伏的沙蜥。它们慌不择路钻进石缝,留下细密爪印,旋即被飘落的雪粒覆盖。他踉跄,掌心虎符硌进皮肉,恍惚又见离京夜的烛影。皇后立在丹墀下为他系玄甲绦带,鬓边鸾鸟衔珠步摇轻晃,珍珠流苏扫过肩甲。“陛下此去……”她忽然顿住,抬头望残月,声音低得像怕被风听见,“边塞苦寒,万事当心。”他握住她的手,只觉指尖冰凉,未留意她袖中滑落的锦帕边缘,沾着一点青金石粉末——那是她平日画眉用的颜料,产自西域,宫中唯有她的妆奁里才有。
记忆翻涌,祁渊想起景熙幼时。那时她不过四五岁,总爱缠着他讨要虎符玩耍。“这是国之重器,怎可当作儿戏?”他笑着拍开女儿的小手。景熙却踮起脚尖,仰着小脸,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父皇是天下之主,景熙是父皇的女儿,大晋的公主,将来自然要帮父皇守好这万里河山。虎符在景熙手里,不也是替父皇保管吗?”一旁沏茶的皇后手一顿,茶盏轻磕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女儿天真的话语让他没有多想皇后的异样。
第二支箭穿透护心镜时,祁渊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响,像冬日里冻裂的陶瓮。箭头刻着似是而非的禽鸟纹,尾羽根部缠着不知何种符咒。剧痛中,他想起往日,皇后抱着粉雕玉琢的儿子,襁褓边角绣着精致的云纹,是宫中常见的“四合如意”纹样。“看这孩子掌心的纹路,多像个‘仁’字。”她笑语盈盈,发间鸾鸟步摇轻晃,眼中满是慈爱。祁渊伸手去摸儿子的小脸,触到她鬓边的金饰——那是支样式古拙的鸾鸟簪,据说是她未出阁时的旧物,他一直以为是她念旧,从未将它与温氏祖祠的图腾联系起来。
雪粒渐密,如白色殓布覆盖尸骸。祁渊倒在血泊中,视线模糊里,未央宫的琉璃瓦似在烈焰中倾颓。他忽然记起成婚那年的初雪,皇后在未央宫的梅树下折了一枝朱砂梅,插在鬓边,簪子是最素净的银质,只刻着小小的梅枝图案。“陛下看,”她递过梅花,眉眼弯弯,“这花色像不像您赐的凤冠?”那时她还没有华贵的鸾鸟步摇,腕间只戴着支温玉镯,据说是她母亲所赠。他接过梅花,触到她指尖的凉,笑问:“怎么总戴这支素簪?”她垂眸拨弄梅枝:“旧物顺手罢了。”
一只覆甲的手突然伸出,五指痉挛着抠进血色的沙砾,攥紧了那支染血的鸾鸟箭。箭羽上的蓝宝石硌进掌心,冷得像一块千年玄冰,却让祁渊在弥留之际忽然清醒。离京前夜,皇后为他系甲时,鬓边那支旧鸾鸟簪的尾羽轻轻扫过他的咽喉,那弧度与温彦粮车上隐约可见的旌旗末端,竟如出一辙。血沫从他嘴角溢出,在雪地上画出蜿蜒的红线,那形状竟与虎符上的螭龙纹隐隐重合。远处沙丘后,一匹孤狼正对着玉门关长嚎,声音穿云裂石,惊起一群乌鸦,翅尖沾着未干的血迹,宛如为这场血祭扬起的黑色幡旗。
他终于明白,皇后从未在言语中提及“温家”,可她鬓边的簪、袖口的纹、为子女准备的襁褓,乃至那枚被“重新打磨”的凤冠宝石,早已将家族的野心织进了宫廷的每一寸锦缎里。而他,直到血色染透甲胄,才看懂那些被温情掩盖的暗码——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藏在最温柔的袖底。温家要用这宝石,让他在死亡前彻悟自己被背叛的真相,对,儿女年幼,心腹大多殒命沙场,纵然得知温氏狼子野心也无济于事,他们正是算准了这一点。这一场谋逆,是从宫墙深处开始蔓延。而他的女儿,那句天真的“替父皇守河山”,竟成了命运最残酷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