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争吵

空气像浸了水的绒布,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锈味和……某种类似腐烂水果发酵后的甜腻。视野被一种弥漫的、带着微弱绿意的雾气切割得支离破碎。脚下并非泥土,而是一种布满蜂窝状孔隙的黑色岩石,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如同踩碎枯骨般的脆响。远处,巨大的、轮廓模糊的影子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绝对的死寂笼罩着一切,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仿佛被这片空间贪婪地吸走了,只剩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提醒着自己并非身处梦境。突然,一阵尖锐的、类似金属摩擦玻璃的嘶鸣从左侧的浓雾深处撕裂了寂静,转瞬即逝,只留下更加令人心悸的空白。

客厅里,电视还聒噪地播着晚间新闻,但声音完全被淹没。李华硕的脸涨得像猪肝,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杨丽娜脸上:“又是加班?鬼知道你天天晚上跟谁混在一起!”他猛地一拍茶几,玻璃杯震得跳起来。

杨丽娜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压住那股直冲头顶的寒意。她声音发抖,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李硕!你混蛋!”

“我混蛋?”李硕嗤笑一声,那笑声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看看你自己!除了疑神疑鬼,你还会干什么?这个家哪一样不是我撑起来的?就你那点工资,够你买身上这件衣服吗?”他的目光像刀子,故意刮过她身上那件打折时买的旧裙子。

这句话精准地刺穿了杨丽娜最后的防线。她所有的辛苦操持、精打细算,在他嘴里都成了依附和耻辱。屈辱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但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掉下来。一股更深的恶意猛地攫住了她。

“对!你最能干!”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当初要不是我爸借钱给你填窟窿,你那个破公司早倒闭八百回了!还‘撑起这个家’?你忘了你像条狗一样求我爸的时候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李硕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只剩下一种灰败的死寂。那是他人生最大的失败,最不愿触碰的疮疤,此刻被她亲手血淋淋地撕开,只为在这场互相毁灭的战争里占一次上风。他死死盯着她,眼神里的怒火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彻底的陌生和……恨意。

电视机的声音突兀地清晰起来,播报着远方的灾难。客厅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和一种比任何咒骂都更令人窒息的、碎裂的声音。

杨丽娜的指甲几乎要戳到李硕鼻尖上,声音因嘶吼而破裂:“李硕!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你心里除了自己还有谁?!”

“自私鬼”

这三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李硕的太阳穴。但预想中的暴怒没有炸开,反而是一阵奇异的嗡鸣。眼前杨丽娜因愤怒而涨红扭曲的脸,像信号不良的屏幕般剧烈闪烁、剥落……

取而代之的,是十七岁莫名闯入的女孩。刺眼的阳光,苏晓白抱着一捧鲜花,额角沁着细汗,朝他跑来。他顺手接过来,她抬头对他笑,眼睛弯成月牙:“谢啦!李硕哥,你真好。”那声音清甜得像浸了蜜的泉水。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孩子在她臂弯里睡得香甜,鼻息均匀。他僵立在床边,像一尊冰冷的石像。昨晚哄睡时哼的故乡小调还在舌尖残留一丝苦涩。他俯身,嘴唇悬停在孩子光洁的额头,最终没有落下——他觉得自己不配。那枚用她头发和星光藤编成的护身符,被他轻轻塞进孩子的襁褓,冰凉的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缩回。

走到门边,他停住。晨曦的微光勾勒出她沉睡的轮廓,那么安宁,毫无防备。他曾发誓要守护这片安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压下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呜咽。“对不起…我是个…必须离开的…懦夫…”破碎的气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强迫自己转身,迈出洞穴。每一步都像拖着千钧镣铐。启动界门法阵的符文在指尖亮起,幽蓝的光芒吞噬着木屋温馨的轮廓。最后一眼,他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它连同里面的一切都刻进骨髓的裂缝里。当光芒彻底吞没他的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灵魂深处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撕裂的脆响。不是告别,是活生生的肢解。

记忆中的光影和声音如此清晰,瞬间淹没了现实的狰狞。杨丽娜还在尖声控诉,嘴唇开合,但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李硕怔怔地看着她开合的唇,那形状竟诡异地与记忆中苏晓白含着一根草莓味棒棒糖的唇重合……

一股强烈的、近乎恶心的愧疚感猛地攫住他。不是对眼前歇斯底里的妻子,而是对那个被封存在琥珀般时光里的少女。他竟然在这污秽不堪的争吵泥沼里想起了她?这念头本身就像用沾满泥污的手去触碰一块纯净的水晶,令他感到一种亵渎的羞耻。

“你说话啊!哑巴了?!”杨丽娜的哭喊终于刺破水幕。

李华硕浑身一颤,像从冰冷的深水被拖回岸上。他张了张嘴,想继续刚才的争吵,想用更恶毒的话回击,却发现胸腔里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不知何时已熄灭殆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灰烬。他看着杨丽娜泪痕狼藉的脸,看着这个他共同生活了十年、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女人,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荒谬感将他淹没。

“是啊……”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飘出来,轻得像叹息,“可能我……真的不配。”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知是在回应杨丽娜,还是在回应记忆中那个阳光下对自己微笑的女孩。他别开脸,不再看妻子眼中瞬间升腾起的错愕和更深的绝望,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想在那片黑暗里,找回一丝早已消散的栀子花香。

回看妻子的脸,那九分像的模样瞬间把情绪拉回,她最后那句“我恨你”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来回拉扯。看着妻子瘫坐在沙发边缘,肩膀因无声的抽泣而剧烈耸动,之前所有恶毒的指控、暴怒的火焰,瞬间被一盆名为“悔恨”的冰水浇得死寂。

他几乎是不受控地迈步过去,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张开双臂的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拥抱的机器人,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迟疑。手臂落下时,先是如羽毛般轻轻拢住她绷紧的肩膀,仿佛触碰易碎的琉璃。

当他的胸膛贴上她因哭泣而颤抖的脊背,当那混合着烟味和苦涩泪水的灼热气息喷在她耳后,她身体骤然僵硬如铁,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呐喊“滚开”。

这抗拒像针一样刺醒了他。下一秒,那虚拢的手臂猛地收紧,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将她死死箍进怀里。他的脸深深埋进她散乱的发间,滚烫的液体瞬间浸湿了她的发根。“唔……”一声压抑到变形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像受伤野兽的哀鸣。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几乎想把自己蜷缩进她的身体里寻求庇护,又或者,是想用这窒息的拥抱堵住自己体内那咆哮着要将他撕碎的自我厌弃。

她能感到他狂乱的心跳透过衣物撞击着她的后背,像一面濒临破碎的鼓。他箍紧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肌肉紧绷如铁,勒得她肋骨生疼,几乎喘不过气——那不是爱的力量,是恐惧失去的蛮力,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颈侧皮肤传来他眼泪的滚烫,与记忆中无数次温存时他唇瓣的温热截然不同,这温度灼烧着她,带着血腥味的愧疚。

她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想用尖锐的痛楚唤醒愤怒,好狠狠推开这迟来的、令人窒息的怀抱。可身体深处某个地方,却在他崩溃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中,无可救药地塌陷了一角。紧绷的脊背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下来,像被抽走了最后的力气。那只紧攥的拳头,指节泛白,几经挣扎,最终只是无力地、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搭在了他箍在自己腰间、因用力而青筋微凸的手臂上——不是接纳,更像是一种疲惫到极点的投降,一种“算了,就这样吧”的虚无。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滴落在他因用力而紧绷的小臂上,与他的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窗外,城市的霓虹冷漠地闪烁,照亮这拥抱中两张痛苦纠缠、布满泪痕的脸,和满地狼藉的、无声控诉着伤害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