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像老天爷抖落的碎针,扎在陈墨单薄的麻布短褐上,沁骨的凉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缩了缩脖子,后背紧紧抵着贡院外那堵高大、冰冷、爬满青苔的砖墙,仿佛想从那坚硬的死物里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手里捏着的半个硬馒头,被雨水泡得发胀发白,咬在嘴里,是粗粝的麦麸混合着秦淮河水特有的那股子泥腥味,艰难地顺着干涩的喉咙往下咽。
眼前是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挤在刚刚张贴出来的大红榜文前。喧闹声、叹息声、狂喜的呼喊声、失魂落魄的啜泣声,种种声响混杂着雨水砸在石板路上的噼啪声,一股脑儿地灌进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他脑仁生疼。
榜下,人生百态,悲喜两重天。
有人中了,癫狂地手舞足蹈,仰天长啸,仿佛要把积压了半生的浊气一口吐尽;有人落了,面如死灰,身子晃了晃,软软地瘫倒在地上,任凭泥水浸透衣衫,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陈墨的目光,像生了锈的钝刀,艰难地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上缓慢地刮过。一遍,又一遍。从甲字第一号,到末尾的“孙大牛”,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每一个名字都陌生得刺眼。
没有。
没有“陈墨”。
那简单的两个墨字,终究没有出现在这决定无数寒门士子命运的红纸之上。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胃里那半个硬馒头的酸腐气,猛地顶了上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窒息。十年寒窗,悬梁刺股,挑灯夜读耗尽了家里最后一点油灯钱…所有的指望,所有的盼头,都在这一刻,被这场冰冷的秋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地狼藉的泥泞。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气的凉风,试图压下喉咙口的翻涌。再睁眼时,目光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默默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喧嚣的红榜,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往远离贡院的方向挪。每走一步,脚底的寒气就往上窜一分,那点仅存的、属于现代人的优越感和不甘,似乎也被这无情的雨水彻底浇熄,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在行走。
应天府,这煌煌大明的心脏,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放大版的囚笼。雕梁画栋的楼阁,朱漆描金的府门,往来穿梭的华服车马,一切繁华都与他无关。他是这巍峨皇城脚下最卑微的一粒尘埃,被这场秋雨随意地拍打、冲刷。
转过一个街角,喧嚣稍歇。雨势似乎大了些,砸在路边的瓦檐上,噼啪作响。陈墨寻了处稍宽的屋檐,挨着墙角蹲了下来,像只被遗弃的野狗,只想找个能稍微遮挡风雨的角落蜷缩起来。他摸出怀里另一个同样冰冷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咀嚼的动作机械而迟缓,仿佛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身体最低限度的运转。雨水顺着破旧的屋檐流下,在他面前汇成一道浑浊的小溪,映出他模糊而狼狈的倒影。
就在这死水般的麻木里,一阵突兀的、急促的马蹄声混合着车轮碾过积水的哗啦声由远及近,猛地撕破了雨幕的沉寂!
陈墨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一辆乌篷青帷的马车,由两匹雄健的骡子拉着,正从长街另一头疾驰而来。车轮碾过坑洼处,溅起大片浑浊的泥浆水花,如同两道肮脏的瀑布,劈头盖脸地朝着他蹲踞的角落泼来!
“哗啦——!”
冰冷的、带着恶臭的泥水,毫无预兆地、结结实实地泼了他满头满脸!
陈墨瞬间僵住,手里的半个馒头“啪嗒”一声掉在泥水里。冰冷的泥浆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肆无忌惮地往下流淌,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污秽感。视野瞬间被泥水糊住,一片模糊。
那辆惹祸的马车却毫无停留之意,车夫甚至扬鞭虚抽了一下空气,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似乎嫌他挡了路。
一股无名火,混着长久积压的屈辱、落榜的绝望、被命运反复捉弄的愤懑,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在这一刻被这兜头的泥浆彻底点燃,“轰”的一声在陈墨的胸膛里炸开!
他猛地从墙角弹了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几步就蹿到了街心,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拦在了那辆疾驰的马车前!
“吁——!”
车夫被这突然窜出的泥人惊得魂飞魄散,死命勒紧缰绳。拉车的健骡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几乎人立起来,马车在湿滑的石板路上猛地一顿,险险地停住,距离陈墨的胸口不过半尺之遥!
车帘猛地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开,露出一张年轻却隐含威仪的脸。眉目清朗,鼻梁挺直,唇线紧抿,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他穿着看似普通的藏青色直裰,但料子细密挺括,腰间系着一根隐隐透着云纹的玉带。最显眼的,是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羊脂玉佩,雕工极尽繁复,一只张牙舞爪的蟠龙盘踞其上,龙睛处镶嵌着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宝石,在阴沉的雨天里,依旧流转着一丝摄人心魄的华贵光芒。
蟠龙佩!
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几乎停止了跳动。电光石火间,一个名字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撞入他的脑海——太子朱标!
只有这位以仁厚著称的储君,才可能在微服出行时,依旧佩戴着象征身份、却又不过分张扬的蟠龙玉佩!
绝境!
死路!
冲撞太子车驾,形同谋逆!在这洪武朝,老朱的刀下,砍掉的脑袋何止千万?自己一个刚刚落榜、溅了太子一身泥的寒门书生,此刻的行为,与自寻死路何异?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四肢冰凉,几乎要瘫软下去。求饶?解释?说自己被泥水溅了一身,一时激愤?在这种绝对的力量和权柄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得像一张废纸!
就在这思维几乎冻结的刹那,另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划过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脑海!
伪造圣旨!
这个念头本身带来的恐惧,甚至比冲撞太子更甚!诛九族的大罪!但眼前是必死之局,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天大的富贵?不,不是富贵,是唯一可能活下去的渺茫希望!
他需要一件东西,一件能瞬间抓住这位太子、甚至能直达天听的东西!一件能解释他此刻疯狂行为、能赋予他价值、能让他暂时活命的东西!
“遗诏”!
洪武皇帝的遗诏!
一个根本不该存在,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还糊着泥浆,狼狈不堪,但那双被雨水和泥水冲刷过的眼睛,却在这一刻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在车夫惊怒的呵斥和朱标愈发深沉审视的目光聚焦下,陈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掀开的车帘,朝着那位身份尊贵无比的年轻人,嘶声高喊了出来,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尖锐得变了调:
“殿下!臣有太祖洪武皇帝遗诏献上!事关大明国运,关乎社稷存续!十万火急!”
“遗诏”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长街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原本因为马车骤停而略显嘈杂的雨声、远处贡院方向的喧哗声,似乎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抽走,只剩下雨丝砸落石板单调而压抑的“噼啪”声。
车夫高举的鞭子僵在半空,脸上的惊怒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恐惧所取代,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惊恐地望向车帘内的主人。
车帘后,太子朱标那张年轻而隐含威仪的脸,骤然变色!清朗的眉宇间,温和瞬间冻结、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震惊,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锐利审视。他那双原本带着被打扰不悦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紧紧钉在拦车之人——那个满身泥泞、狼狈不堪却眼神亮得惊人的书生脸上。
“你……”朱标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方才……说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陈墨,那眼神仿佛要穿透对方沾满污泥的皮囊,直刺入其灵魂深处,分辨这惊世骇俗之语究竟是疯子的呓语,还是包藏祸心的惊天阴谋!太祖皇帝尚在,龙体康健,何来遗诏?这“遗诏”二字,本身就带着大不敬的诅咒意味!
“臣…草民陈墨,”陈墨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泥水混合着滚烫的汗水顺着额角流下,他强迫自己稳住声音,但尾音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有…有太祖洪武皇帝亲笔遗诏献于太子殿下!此诏…此诏非金玉之匣,非锦缎之卷,乃…乃天降神授,刻于…刻于臣之心魂!事关大明千秋国运,社稷存续根基!草民斗胆拦驾,只为将此惊天秘闻,呈于殿下御前!迟恐生变,万望殿下明鉴!”
他语速极快,逻辑却异常清晰,将“遗诏”的来源推给虚无缥缈的“天降神授”、“刻于心魂”,既回避了实物造假的致命破绽,又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最后那句“迟恐生变”,更是精准地戳中了上位者最敏感的神经。
朱标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天降神授?刻于心魂?如此荒诞不经!可眼前这书生,落榜的绝望写在脸上,拦驾的疯狂举动近在眼前,若非真有惊天依仗,怎敢如此妄言?他图什么?就为了编造一个顷刻间就能被戳破、足以诛灭九族的谎言?
疑云重重,杀机四伏,却又透着一丝令人无法忽视的诡异。
朱标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似乎也无法压下他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盯着陈墨看了足足有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胆大包天的泥人彻底剖开。
终于,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穿透雨幕:
“带上他。”
“回宫!”
马车再次启动,速度却慢了许多,车轮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陈墨被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穿着便装却眼神冷硬如铁的护卫夹在中间,推搡着跟在马车后面。泥水浸透的布鞋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没有被允许上车,也没有被立即拖去某个阴暗角落拷问。这短暂的、充满未知的押解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判——他暂时活下来了,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马车并未驶向紫禁城正门,而是七拐八绕,进入了一条僻静的夹道,最终在一处守卫森严、毫不起眼的侧门前停下。门无声地开启,马车驶入,陈墨也被推了进去。
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湿冷的世界。眼前是一条幽深的长廊,墙壁高大,光线昏暗,只有每隔数丈才点着一盏幽幽的宫灯,在穿堂而过的风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混合着檀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沉重而压抑。
没有言语,只有护卫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带着令人心悸的回音。陈墨被推搡着前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他能感觉到长廊两侧阴影里投来的目光,冰冷、审视,如同实质的针芒刺在背上。这是帝国的权力心脏最隐秘的角落,每一块砖石都浸染着无形的威压和血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他被带进了一间宽阔的偏殿。殿内陈设简朴到近乎肃杀,巨大的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头顶繁复的藻井。殿内只燃着几支粗大的牛油蜡烛,光线依旧昏暗,将殿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沉重而模糊的光影里。
殿中央,背对着门口,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朴素的明黄色常服,负手而立,仅仅是一个背影,便如同山岳般巍然,散发出一种主宰万物生死的、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压!仿佛整个大殿,乃至整个天地间的空气,都因他的存在而凝固、沉滞。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将陈墨淹没。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额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那无处不在的威压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父…父皇。”太子朱标的声音在陈墨身侧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恭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人…带来了。”
那如山岳般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一张脸。
一张线条刚硬、如同刀劈斧削般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眸子开阖间精光四射,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隐秘。岁月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刻下了深刻的纹路,每一道都蕴含着雷霆般的威仪和铁血的杀伐之气。他下颌留着短须,更添几分刚毅与冷酷。正是当今天子,开国洪武皇帝,朱元璋!
陈墨只觉得那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他死死地低着头,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遗诏?”朱元璋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闷雷滚过空旷的大殿,带着一种金铁摩擦般的沙哑质感,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人的神经上,“刻于心魂?”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蕴含着比雷霆震怒更让人胆寒的意味。殿内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烛火不安地跳动起来。
陈墨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强迫自己集中最后一丝理智,用尽全身力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一些,尽管依旧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圣明…草民…草民陈墨…不敢…不敢有半字虚言…那…那遗诏…乃…乃洪武爷…托梦神授…刻…刻于…刻于心魂深处…非…非是凡间笔墨…草民…草民愿…愿为陛下…默…默写出来…”
“哼!”一声冰冷的嗤笑从朱元璋鼻腔中发出,如同北风刮过冰面,“神授?托梦?装神弄鬼!”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那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如同重锤敲在鼓面上。
“朕倒要看看,是何等妖言惑众的‘神授’!”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森然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利刃,瞬间刺穿了陈墨最后一丝侥幸,“来人!备纸墨!让他写!若有一字虚妄,剐了他!夷其三族!”
“喏!”阴影中,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动作迅捷地将一张矮几、一方砚台、一支毛笔和一叠雪白的宣纸,摆在了陈墨面前的地上。墨是新研的,散发着浓郁的松烟气息。
纸墨已备,刀斧悬顶!
陈墨浑身一震,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他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纸笔,又迅速低下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朱标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书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是怜悯?还是更深的疑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大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陈墨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声。
朱元璋负手而立,如同冰冷的雕塑,俯视着脚下蝼蚁般的生命,等待着他的“表演”或“死亡”。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陈墨的脊梁上。他颤抖的手指,几次想要伸向那支狼毫笔,却都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缩了回来。额头上的冷汗混着泥水,滴落在光洁冰冷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写!”朱元璋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耐烦的暴烈,“朕的耐性有限!”
这声厉喝如同鞭子抽在陈墨身上,他猛地一哆嗦,终于狠下心,一把抓住了那支笔!
笔杆冰冷,带着死亡的触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集中。现代简体字!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破绽!简体字对于洪武朝的人来说,就是天书鬼画符!它们既是“神授”的佐证,也是他无法辩驳的“伪证”根源!
他闭上眼,将脑海中早已翻腾无数遍的关键信息强行梳理出来。
第一,必须足够震撼,能瞬间抓住皇帝那颗铁石般的心!世界地图!让朱元璋看到大明之外,尚有如此广阔的天地!殖民!掠夺!土地!财富!这是任何一个有雄心的帝王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第二,必须足够“神异”,无法用常理解释!日食!精确到秒的日食预报!在这个时代,这就是神迹!是“洪武爷”显灵的铁证!
第三,必须足够“有用”,能展示未来的力量!蒸汽机!工业革命的钥匙!哪怕只是一个粗糙的概念和草图,也足以颠覆古人的认知!
赌了!
陈墨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疯狂。他蘸饱了浓墨,不再犹豫,手腕悬停在雪白的宣纸之上,然后,以一种与当世书法截然不同的、快速而潦草的笔触,落下了第一行字!
不是端庄的楷书,不是飘逸的行草,而是一种前所未见、结构简省、笔画怪异的字体(简体字)!
“大明之外,寰宇至阔!四海非涯,陆地相连!”
他手腕翻飞,不顾笔法章法,凭着记忆在纸上疯狂勾勒!大致的几大洲轮廓在纸上扭曲地呈现:亚细亚、欧罗巴、阿非利加、南北亚墨利加…如同怪异的涂鸦。他在“亚墨利加”的西部海岸线上,狠狠地画了一个圈,旁边用简体字标注:“金山!无尽金矿!唾手可得!”
接着,他迅速在另一处空白写下:
“天象示警!洪武十三年,十月丙午朔,申时三刻七分,日有食之,天昏地暗,京师可见!此乃天命流转之兆,洪武爷示警后世!”
时间,精确到“刻”和“分”!这是钦天监都未必能做到的精确预言!
最后,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纸张的角落画下一个极其简陋的图形:一个封闭的圆筒(锅炉),一个带活塞的缸体(气缸),几根歪歪扭扭的连杆(曲柄连杆)…旁边用简体字歪歪扭扭地写着:
“蒸汽之力!以水化汽,推动巨轮铁马,日行千里!破浪如履平地!开山劈石易如反掌!工业之本,强国之基!”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墨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纸上,溅开几点墨污。他整个人瘫软在地,只剩下胸口剧烈的起伏,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那张写满简体“天书”和怪异图形的纸,被侍卫小心地拾起,呈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地扫过那张雪白宣纸上的“鬼画符”。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蓄积着即将爆发的雷霆。
“哼!”一声重重的冷哼,如同冰雹砸落,“满纸荒诞!鬼画符般的东西,也敢妄称太祖遗诏?欺天罔上,其心可诛!”
他猛地一拍旁边的紫檀木桌案!
“砰——!”
沉重的声响在大殿内炸开,震得烛火剧烈摇曳,墙角的阴影都仿佛随之颤抖。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坚实的桌面拍裂!
“妖言惑众!图谋不轨!”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滔天的怒意和凛冽的杀机,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偏殿,“来人!将此獠……”
“陛下息怒!”一个略显苍老却依旧沉稳的声音及时响起,打断了朱元璋即将出口的杀戮命令。
朱元璋凌厉如刀的目光瞬间转向声音来源。
只见一位穿着绯红仙鹤补子官袍的老者,不知何时已恭敬地侍立在殿门阴影处。老者面容清癯,须发皆白,眼神却异常清澈锐利,正是当朝钦天监监正,刘基(刘伯温)的门生,精通天文历算的宿老,胡惟庸案后少数得以存身的老臣之一,王恂。
王恂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陛下,此人所书文字,臣观之,虽形似鬼画,前所未见,然其笔划勾连,似有章法,绝非信手涂鸦所能为之。更兼其中所涉天象之言……”他顿了顿,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地上瘫软的陈墨,又落回朱元璋手中的那张纸上,“……‘洪武十三年,十月丙午朔,申时三刻七分,日有食之’,此预言精确至刻分,骇人听闻!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等钦天监即刻推算验证!若此预言为虚,再行处置不迟!若…若其言竟验……”王恂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则此事关乎天意,非同小可,万望陛下慎思!”
王恂的话,像是一盆带着冰渣的水,泼在了朱元璋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天象!
精确到刻分的日食预言!
朱元璋握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眼底翻腾的暴怒并未消散,但王恂的话,像一根冰冷的楔子,钉入了那纯粹的杀意之中。
天意?神授?
这两个词,对于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手缔造大明江山的朱元璋而言,既是内心深处隐秘的敬畏,也是他绝不容许他人染指的禁忌领域!他可以杀尽功臣,屠灭贪官,却无法真正与那冥冥之中的“天”抗衡。若这预言成真……
他死死地盯着纸上那行简体字标注的日期和时间,每一个扭曲的笔画此刻都仿佛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大殿里死寂无声,只有牛油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哼!”朱元璋再次冷哼一声,声音里的暴怒被强行压制,只剩下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胆寒的冰冷,“好!朕就等三日!”
他缓缓抬起手,那动作带着千钧之力,指向瘫在地上、面无人色的陈墨,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落:
“将此妖人,押入诏狱!严加看守!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若三日后,天象无差……”朱元璋眼中寒光爆射,“将他,剐足三日!悬首午门!夷其九族!以儆效尤!”
“喏!”阴影中,数名穿着暗红色服饰、气息阴冷的锦衣卫如同鬼魅般现身,动作粗暴地将瘫软的陈墨架了起来。
诏狱!
听到这两个字,陈墨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那地方,比地狱更可怕!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疯狂的火苗,却并未完全熄灭。
三天!还有三天!
他像一袋破麻布般被拖了出去,冰冷的目光扫过王恂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扫过太子朱标眼中那复杂难明的神色,最终消失在偏殿那幽深如巨兽咽喉的黑暗甬道尽头。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朱元璋依旧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张写满简体“天书”的宣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布满风霜的眉头紧锁,目光死死钉在“申时三刻七分”那几个扭曲的简体字上,如同要将它们烧穿。
“王卿,”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你……有几成把握?”这问话,已不复之前的纯粹暴怒,反而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不可知力量的深深忌惮。
王恂深深垂首,白发在昏暗烛光下微微颤动:“回陛下,日食可测,然精确至刻分…非人力可及!纵是前朝郭守敬之《授时历》,亦难精妙至此!此预言若成真……”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沉重,“……则必是天机示现,非…凡俗所能揣度矣!”
朱元璋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纸张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天机示现!
这四个字,如同千钧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殿顶那繁复幽深的藻井,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宫墙,直刺那高远莫测的苍穹。烛光在他刚硬如铁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人心的帝王之眸深处,第一次,翻涌起一丝对那冥冥之力的、深不见底的惊疑与……敬畏。
三日。
这短短的三日,对于被关押在诏狱最深处、不见天日的陈墨而言,漫长得如同三个世纪。
狭窄的囚室,四壁皆是冰冷坚硬、渗着水珠的条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气,还有一种排泄物混合着绝望的恶臭。角落里铺着薄薄一层发黑发霉的稻草,便是他唯一的“床榻”。没有窗户,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勉强分辨着晨昏。
门是厚重的铁栅,外面是幽深、死寂、如同墓穴般的甬道。除了每日一次,一个面无表情、如同哑巴般的狱卒会从栅栏下方塞进一个粗陶碗,里面装着浑浊不堪、漂浮着可疑杂物的稀粥,以及半个比石头还硬的窝头外,再无任何声息。
没有拷问,没有鞭打,甚至没有狱卒的呵斥。只有无边无际、足以将人逼疯的黑暗、寂静和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缓慢地凌迟着他的神经。
陈墨蜷缩在冰冷的稻草上,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不住地颤抖。他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张“遗诏”上的内容,回忆每一个简体字的写法,回忆世界地图的轮廓,回忆蒸汽机那简陋的草图……这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他仅存的、渺茫的希望。
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试图捕捉那透气孔光线最微弱的明暗变化。一天…两天……时间一点点流逝,希望如同风中的烛火,越来越微弱。
第三天。
当那微弱的、来自透气孔的光线,终于开始由灰白转向一种不祥的昏黄时,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
他猛地从稻草上弹坐起来,冲到冰冷的铁栅栏前,双手死死抓住粗糙冰凉的铁条,将脸紧紧贴在上面,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盯住甬道尽头那唯一的光源方向——一扇沉重的、几乎从不开启的狱门缝隙!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
死寂的诏狱深处,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一声声敲打在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申时…一刻……两刻……
甬道尽头那扇沉重的狱门缝隙里,原本就微弱的天光,似乎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层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灰暗吞噬!
陈墨的瞳孔骤然放大!
来了!
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却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申时三刻!
就在这一瞬间!
“嗡——!”
一种低沉、压抑、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奇异嗡鸣,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清晰地传入死寂的诏狱!紧接着,甬道尽头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然掐灭!
绝对的黑暗!
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伸手不见五指!
“天…天狗…天狗食日了!”甬道深处,不知哪个牢房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带着崩溃的哭腔!
“老天爷发怒了!发怒了!”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嘶喊着。
“救命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恐惧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哭喊声、撞击牢门声、绝望的嚎叫声在瞬间死寂后猛然爆发,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混乱声浪!
在这片混乱的、象征着末日降临的黑暗中,只有陈墨所在的囚室,一片死寂。
他依旧死死地抓着冰冷的铁栅栏,脸紧贴着铁条,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狂喜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成了!真的成了!
那精确到刻分的预言……应验了!
黑暗中,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出来,笑容在极致的恐惧和极致的狂喜交织下,扭曲得如同鬼魅。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汹涌而出。
奉天殿偏殿。
当那低沉诡异的嗡鸣声透过高高的窗棂传入殿内时,殿中侍立的太监宫女们,身体已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颤抖。殿内的光线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带着一种不祥的灰败。
侍立在御案旁的王恂,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精光,死死盯向殿外越来越昏暗的天空,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掐算起来,嘴唇无声地翕动。
太子朱标霍然起身,几步抢到巨大的雕花窗棂前,双手撑在窗台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难以置信地望向天空。他清朗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朱元璋,依旧端坐在巨大的蟠龙金椅之上。
当最后一丝天光被彻底吞噬,整个大殿陷入如同深夜般的绝对黑暗时,这位开国雄主,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
殿内,牛油蜡烛的光芒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和跳跃,将皇帝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盘龙金柱上,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
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朱元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御案之上,那张写满简体“天书”的宣纸,静静地摊开着。昏黄的烛光下,那行简体字——“洪武十三年,十月丙午朔,申时三刻七分,日有食之”——每一个扭曲的笔画,此刻都仿佛燃烧着幽冷的火焰,散发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神性光辉!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时间,仿佛在这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无比漫长。
殿外,那令人心悸的黑暗开始缓缓退潮,一丝微弱的光线艰难地刺破云层,重新降临大地。
殿内,烛光似乎也明亮了一些。
王恂苍老而带着极致震撼和敬畏的声音,颤抖着打破了死寂:
“陛下……天…天象…分毫不差!确…确为申时三刻七分!此…此乃…神迹!真神迹也!”
朱标猛地转过身,看向御座上的父亲,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悸,有敬畏,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
朱元璋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他宽厚的手掌,带着微微的颤抖,缓缓抬起,极其郑重地、如同触碰世间最珍贵的圣物一般,抚上了那张轻薄的宣纸。指尖拂过那行简体字预言,感受着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墨迹的凸起。
然后,这位杀伐决断、从不信鬼神的铁血帝王,用他那双曾执掌乾坤、挥斥方遒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这张“遗诏”,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折叠起来。
每一个折痕,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他将折叠好的“遗诏”,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如同怀抱着一道来自九霄云外的雷霆,一道足以劈开他过往所有认知、重塑他对这个世界理解的……神谕。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殿外逐渐恢复光明的天空,那双阅尽沧桑、曾令无数敌人肝胆俱裂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般的惊疑、震撼,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