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唤作栖云,名不见经传,却自有一番险峻清幽。云雾常年缭绕山腰,将半山之上那座小小的道观衬得仿佛悬在天际,又似随时会被山风卷走。道观门楣上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匾额,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勉强可辨——“清微观”。
香火?凋零得如同秋末的枯叶。观门前的石阶缝隙里,倔强的野草长得比香炉里的香灰还高。几片残破的瓦片从屋顶滑落,砸在院中积了雨水的小坑里,“噗通”一声,惊飞了正在啄食苔藓的麻雀。那坑,是昨夜一场急雨后新添的“天窗”杰作。雨水顺着椽子滴滴答答,落在殿内三清神像前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盆里,敲打着沉闷的节奏。
这便是张守一打记事起便生活的地方。他此刻正撅着屁股,趴在大殿冰凉的地砖上,小心翼翼地将一张泛黄、边缘卷起的符纸摊平。符纸上朱砂绘制的云篆雷文倒是笔走龙蛇,气势十足,可惜旁边压着符纸的,是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瓦片——刚从屋顶掉下来的。
“无量那个天尊!”张守一低声哀嚎,清瘦的脸皱成一团,心疼得直抽抽。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身量不算高,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几个同色补丁的旧道袍里,更显得单薄。唯有那双眼睛,黑亮狡黠,此刻正滴溜溜转着,盘算着这符纸还能不能抢救一下,毕竟画符的朱砂可是用最后一点铜板换来的“奢侈品”。“又得重画!祖师爷在上,这破屋顶啥时候才能有钱修啊?这符纸朱砂钱…亏了亏了!”
抱怨声未落,一个懒洋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殿后传来:“守一啊,又在心疼你那点家当?祖师爷看着呢,心诚则灵,破盆接圣水,那也是天赐的福缘嘛。”话音未落,一个身影晃了出来。
来者正是清微观现任观主,张守一的师父,玄尘子。老道须发皆白,却并非仙风道骨,而是透着一股子被岁月和慵懒磋磨出的邋遢。道袍比他徒弟的还旧,油渍和灰尘混在一起,看不出本色。他一手提着个豁嘴的旧茶壶,一手揉着惺忪睡眼,似乎刚从哪个墙角旮旯的美梦里被雨滴声吵醒。
“师父!”张守一“噌”地站起来,指着漏水的屋顶,又指指地上的破盆,“还福缘?您听听这声儿!叮叮当当的,知道的以为是咱们清微观在做水陆道场超度亡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走街串巷的锔碗匠开张了!这要是让山下米铺王老板听见,还不得以为咱们观里闹鬼,更不肯赊米了!”
玄尘子慢悠悠踱到漏雨处,抬头眯眼看了看那方小小的“天窗”,咂咂嘴:“唔…是有点不像话。不过嘛,心若止水,外物何扰?你看这雨水,清澈透亮,正好烹茶。”说着,竟真的把旧茶壶伸到水滴下,慢条斯理地接起水来。
张守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师父!我的亲师父哎!瓦匠李师傅的账可还欠着呢!上回他说了,再不结清工钱,下次他就要把咱观门口那对石狮子(其实是两个风化严重的石墩子)搬走抵债!还有米铺王老板,前天上来那脸色,啧啧,比咱殿里供奉的黑无常还黑三分!说咱们清微观要是再还不上米钱,他就…他就…”
“他就如何?”玄尘子依旧不紧不慢地接他的“无根水”。
“他就去请隔壁山头的和尚来咱们观门口念《金刚经》超度咱们!”张守一几乎是吼出来的,小脸涨得通红。让和尚在道观门口念经,这简直是骑在祖师爷脖子上拉屎——奇耻大辱!
“哦?”玄尘子终于有了点反应,眉头微微挑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佛道本一家,听听经,静静心,也是好的嘛。”
“好什么好!”张守一急得跳脚,背着他那个鼓鼓囊囊、塞满了各种“宝贝”(半旧罗盘、有裂纹的桃木剑、几本翻烂的符咒书、几块据说能辟邪但怎么看都像普通鹅卵石的石头)的褡裢在殿里来回踱步,“师父!咱们这观,眼瞅着就要被债主们拆了当柴火烧了!您老还在这儿烹茶论道?顿顿稀粥就咸菜,弟子这脸上都没二两肉了!您看看,您看看!”他凑到玄尘子跟前,指着自己清瘦的脸颊。
玄尘子放下茶壶,浑浊的老眼仔细打量了徒弟一番,半晌,缓缓叹了口气:“唉…守一啊,你言之有理。看来,我清微观确已到了山穷水尽…不,是道穷法尽的地步了。”
张守一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小火苗:“师父!您终于想通了?咱们是不是该下山去化点大缘?或者…把后山您埋的那坛子…”
“嗯!”玄尘子猛地打断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为师决定了!为解我清微观燃眉之急,重振道观香火,尔等需下山历练,寻那济世度人、广积功德的机缘!顺便…咳咳…”他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了一下,“顺便…化点缘,修缮道观,也好让咱们师徒…顿顿有肉!”
“下…下山?”张守一懵了,小火苗被一盆冷水浇得只剩青烟。他想象中的解决方案是师父挖出私房钱或者带他去大户人家做法事,怎么突然就变成流放了?
“不错!”玄尘子背着手,踱到三清像前,背影在昏暗的光线和袅袅(主要是漏雨溅起的水汽)中竟显出几分高深莫测,“红尘炼心,方知大道真味。闭门造车,终是井底之蛙。你天赋异禀,对‘炁’感应敏锐,然修为尚浅,根基未固。此去人间,正是你打磨心性,印证所学之时。”
张守一脑子飞快转动:下山?意味着要离开这个虽然破但好歹能遮点风避点雨的窝;意味着要面对山下那些精明的商贾、刁钻的村民,还有…听说不太平的世道。但!也意味着机会!山下有富户,有疑难杂症,有妖魔鬼怪(悬赏的那种)!他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元、油汪汪的肥鸡在向他招手!清微观的金瓦红墙(想象中)似乎也在眼前浮现!
“师父!您的意思是…让我下山去…赚钱?”张守一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比殿里长明灯那豆大的火苗还亮,充满了对“第一桶金”的无限憧憬。
玄尘子转过身,脸上那点高深莫测瞬间被惯常的惫懒取代,他慢悠悠走到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木箱旁,翻找了半天,掏出几件物事,一股脑塞给张守一:
一把桃木剑:剑身细长,看得出是上好的雷击木所制,可惜剑尖处一道显眼的裂纹蜿蜒而下,仿佛随时会断开。
一个罗盘:黄铜质地,包浆厚重,但中间的磁针颤巍巍地晃悠着,指北?指南?它似乎更想指西。
一个褪了色的旧褡裢:和他身上背的款式一样,只是更破些。“背上这个,里头还有点为师压箱底的‘宝贝’(估计也是些破烂),省着点用。”
几张皱巴巴的黄色符纸和一小块快见底的朱砂。
“拿着吧,吃饭的家伙什。”玄尘子拍拍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记住,我清微观乃正一盟威嫡传,以符箓斋醮、驱邪缚魅为本业。行走江湖,莫坠了名头…当然,该收费的时候,也别含糊!”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
张守一抱着这一堆“传家宝”,感受着桃木剑裂纹的硌手和罗盘指针的摇摆,心头那点对银元的火热期待凉了半截:“师父…就这些?您那柄七星剑…”
“想都别想!”玄尘子断然拒绝,随即神色一肃,浑浊的双眼忽然变得深邃起来,紧紧盯着张守一,一字一句道:“守一,临别之际,为师赠你一句箴言,务必谨记于心!”
张守一连忙挺直腰板,竖起耳朵,以为师父要传授什么惊天动地的秘法口诀或处世至理。
只听玄尘子用低沉而清晰的嗓音缓缓道:“守心如一,莫贪莫嗔,此去…血光之灾啊!”
最后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张守一天灵盖上!
“啥?!血光之灾?!”张守一浑身一哆嗦,怀里抱着的桃木剑和罗盘差点掉地上,脸都吓白了,“师父!您别吓我!这…这还没下山呢!要不…弟子再在观里伺候您几年?等攒够钱修好屋顶再…”
“天意如此,避无可避!”玄尘子摆摆手,瞬间又恢复了那副睡眼惺忪、万事不挂怀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要命的预言不是他说的,“去吧去吧,早去早回…记得多化点缘!顿顿有肉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打着哈欠,拎起他那接了小半壶雨水的旧茶壶,晃晃悠悠地朝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走去,留给张守一一个“送客”的背影。
“师父!师父!您说清楚啊!什么血光之灾?是破财还是见血?严重不严重啊?喂…”张守一徒劳地喊着。
回应他的,只有玄尘子几乎立刻响起的、悠长而响亮的鼾声,以及头顶漏雨滴入破盆里那单调而催命的“滴答…滴答…”声。
张守一抱着师父给的“破烂”,站在破败漏雨的大殿里,看着师父“没心没肺”酣睡的背影,感受着“血光之灾”四个字在脑子里嗡嗡作响,真是欲哭无泪。前一刻还在憧憬山下银元和肥鸡,后一刻就被“血光”的阴影笼罩。
“亏了亏了!这还没开张呢,就先摊上血光之灾了?”他哭丧着脸嘟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口袋,仿佛血和钱都要保不住。但随即,他眼珠一转,想起了山下刚听到的一个消息——五十里外柳林镇,大户赵老爷家祖坟闹僵尸,悬赏五十块大洋请高人收服!
五十块大洋!足够还清米铺瓦匠的债,还能把屋顶修得比天师府还气派!顿顿吃肉?顿顿吃席都够了!
恐惧瞬间被对“第一桶金”的强烈渴望压了下去。张守一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背上新旧两个鼓鼓囊囊的褡裢,握了握那把带裂纹的桃木剑,眼中重新燃起斗志(以及对银元的贪婪)的光芒。
“无量那个天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富贵险中求!”他一跺脚,对着三清像和师父的背影胡乱作了个揖,“祖师爷保佑!师父保重!弟子这就下山…赚大钱去也!顺便…躲躲血光!”
说完,他像只机灵的瘦猴,转身冲出清微观那吱呀作响的破观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栖云山苍翠却弥漫着穷酸气的下山小径云雾之中。
身后,玄尘子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老道缓缓睁开眼,望着徒弟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与期许。他端起那壶雨水泡的冷茶,呷了一口,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守一啊守一…赤字赤字,破财消灾是表,赤心济世方为真…这血光,避不开,跨过去,你的道…才真正开始。道祖在上,保佑这孩子…逢凶化吉吧。”
破殿内,雨滴落入破盆的声音,依旧清脆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