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买盐

六月的晨雾刚被日头蒸散,琼涯村码头的青石板路就被潮水般的人声灌满了。王大海来的早,直接选了一个空处,把篓子一放,这就是一个现成的水产摊了,竹篓里的青蟹正用钳子“咔哒咔哒”地夹着篾条,墨绿的蟹壳在这晨光里油亮得像涂了层松脂。

旁边卖蛤蜊的刘婆子踮着脚,她的小眼睛不停的打量着大海脚边的篓子:“大海哟,这蟹子哪来的呀?不会是从鬼爪滩捞的吧?这钳子比我家锅铲还宽!命好哦!”

大海笑眯眯的和刘婆子打了声招呼,随后指节敲了敲蟹壳:“还得是刘婶子这眼神好哟,昨儿我在鬼爪摊下氧,这浪头把它推到礁石缝里的。”说话间,竹篓被他往膝盖前挪了挪,把青蟹让刘婶子看的更清楚一些。

“大海,给我称称呗!”一个系蓝布围裙的妇人挤过来,发鬓上还沾着晨露,“我家树根今早出海前念叨,说几个月了没吃蟹肉了,今天就馋着想吃碗蟹肉粥。”王大海认识他们,这是同村的王树根媳妇李秀兰,她男人王树根正蹲在对面不远处卖粮,手中还在筛玉米面,听见动静也扬起声喊道:“大海兄弟,这蟹子实诚斤两多少?”

“家里称过啦,有二斤呢。兰姐你看看这有多大!刚捞出来,新鲜着呢!”王大海把青蟹一只手抓了起来,青蟹受惊般竖起螯足,张牙舞爪的对着大海做着无效攻击。

王大海看着青蟹这么努力的证明着自己的新鲜,扯着嘴巴笑着说道:“既然树根哥想吃,乡里乡亲的,我刚好家里缺粮缺盐,就换20斤玉米面,再搭8斤粗盐,你们看成不?”

王树根放下筛子,粗粝的手掌在裤腰上蹭了蹭。走进到大海的摊位,仔细打量了蟹子鼓胀的鳃盖,又看了看王大海手腕上未消的划痕——那是潜水时被礁石划的,红通通一道像条新勒的缆绳。

随即沉思了片刻,轻声说道:“海货不经放,”他顿了顿,抓起一把玉米面在掌心碾着,“你看我这玉米面也是新打出来的,成色绝对好,要不给你16斤玉米面搭上10斤粗盐?”

王大海没接话,心里也马上计算起来,海边上青蟹不算值钱,主要还是这个时代海鲜远程运输问题很大,而且这种高档海鲜舍得吃的人也确实不多,只是玉米面这个价格也不高,他看了看树根手上的玉米面,发现确实品质也很好。

当然这么换也不是不行,家里刚好也缺盐,不过做生意肯定是要拉扯一下的,飞速思考了之后,他摇了摇头,脸上带着诚恳的微笑,笑呵呵的说道:“树根哥,鬼爪滩的暗流啥样你清楚,我昨儿潜到三寻深才捞着这玩意儿。”他指了指蟹子腹部的泥渍,“你看这泥色,这是老洋底的黑沙,寻常赶海人去不了。再说了,这蟹子在供销社能换 3斤猪肉,换你这点粮食不算多的,你想啊这个个头的蟹,吃起来多舒服。”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婆娘开始窃窃私语。张屠户家的媳妇捅了捅刘婆子:大海不错啊,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而且鬼爪滩也是赶下去的啊,换作别人早被暗流卷跑了。”刘婆子咂着嘴:“可不是嘛,以前他赌钱时连渔网都拿不动,现在倒像变了个人。”

王大海和王树根正在激烈的讨价还价之中的时候,人群突然分出条缝。一个叼着牙签的中年男人跨着个八字步晃了过来,藏青色的确良衬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显眼的刺青。

他身后跟着两个少年,一个哈欠连天,另一个正用指甲抠着牙垢——来人这是同村的张守海,绰号“张麻子”,虽没满脸麻点,却因年轻时跟人斗殴,左眉骨下留着道月牙形疤痕,被弄的一脸斑斑点点的血,就被好事的喊成了张麻子。当时输赢已经不重要了,这个称号让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本名反过来没被怎么提起了。

张麻子斜睨着眼,扫了一圈众人,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哟,这不是树根嘛,跟大海在这儿玩啥呢?换米呐?大海兄弟,这蟹子看起来不错啊。”

“张守海随口吐掉牙签,皮鞋底子直接踩到了大海的篓子上,大声嚷嚷道:“大海啊,你昨天都没来玩,啥时候改行当渔夫了?昨儿我还见你在海边晃荡呢。”他身后的少年李狗剩立刻接话:“就是,海哥,东头刘老五家刚开了桌,三缺一,正好带你回本儿去!”另一个少年钱多多跟着搓手:“海哥手气好,上次还赢了我半袋花生呢。”

王大海站起身,竹篓被他从张麻子脚下直接抢了过来,轻轻的放在身后。这一下弄的张麻子直接踉跄了一下,惊疑不定的看了眼王大海,却发现王大海眼神亮得惊人,不卑不亢的说道:“守海哥,我家缺粮,昨晚捞点海货换口吃的。”

张守海听着他的口气眯起了眼,再次打量起了王大海,以前那个懦弱胆小的王大海一天不见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他的眼神锐利,不躲不闪,甚至让他有点发毛,他躲过了大海的眼神,嗤笑一声:“换口吃的?”

只见他靠近王大海身边,拍了拍王大海肩膀,发现这肩膀竟然孔武有力起来,心里更是惊讶万分,眼神咕噜噜的一转,淡淡说道,“我可听说了,你昨儿在供销社买了手电筒和潜水镜,花了不少钱吧?钱从哪里来?不会是又偷了家里的东西当了吧?”

周围的议论声低了下去。王树根媳妇拽了拽丈夫的袖子,王树根皱着眉没吭声——村里人都知道,王大海以前赌红了眼时,连媳妇的陪嫁木箱都拿去当了。

“那是我前天海货换的,我不赌了。也不会再当家里的东西。”王大海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石板上,“这蟹子我要换盐和粮,家里等着下锅呢。”

张守海脸上的笑僵住了。他盯着王大海,小小的眼睛闪过一丝狠辣,王大海可是典型的肥羊,没钱可以偷,可以抢,然后上供给他——但是眼前这人没了往日的酒气,下巴刮得发青,眼神里有种他从未见过的狠劲,像海边被潮水打磨的礁石。

“少来这套!”他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谁不知道你以前欠了刘癞子五块钱?是谁帮你还的?现在装正经?信不信我喊人来堵你?!”随后他靠着王大海更近了一些,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忘了上个月偷摸进祠堂供桌底下摸走的一块钱了?那可是给妈祖娘娘的香油钱!不怕我告诉乡亲们?”

王大海突然笑了,他记得很清楚,他也知道前世自己没这个胆子去偷妈祖娘娘的钱,他轻轻推开了张麻子,他知道他又想用腌臜手段逼他去赌博了,他嘴角斜挑着,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大声说道:“张守海,那五块钱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早就连本带利还给你了,现在还说这个?是想让我告诉警察你放高利贷?”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了池塘。张守海的脸“腾”地红了,额角青筋直跳:“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王大海侧身躲过张守海挥来的手,看着作势要围过来的两人,“李狗剩!”王大海声音陡然拔高,指向那少年,“上周供销社丢糖的事,李耀东大爷可还没忘!要不要现在请他老人家过来认认人?还有你钱多多,你爹昨天还在码头问谁见过他卖柴的钱袋子!你们自己一身腥臊,还想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拉人下水?我王大海今天把话撂这儿,从今往后,我跟赌钱偷摸这些腌臜事一刀两断!谁再敢来纠缠,就别怪我不念旧情,把知道的事儿都说道说道!” 

李狗剩和钱多多看着旁边围观的村民被吸引过来,越聚越多,瞬间脸色发白。李狗剩下意识地往张守海身后缩,钱多多的脸色发白开始打颤。

周围的摊贩们也全部站了起来,旁边的刘婆子顺势拍着大腿,笑呵呵的说道:“就是!张麻子,你自己屁股还没擦干净呢,管人家大海干啥!”

张守海又气又急,恶狠狠指着王大海骂道:“艹尼玛的,你在找死!少管闲事!”

“我管闲事?”王大海往前一步,歪着头,直视着张守海,“以前我是混蛋,可不像你们,输光了就想着拉人下水。”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围观的男女老少,“各位街坊邻里都看着呢,我王大海今天就是来换粮食的,谁要是再缠着我赌钱,那就别怪我把你们那些腌臜事全抖搂出来!”

这话掷地有声。张守海看着王大海眼里不容置疑的狠劲,突然想起去年冬天,这小子赌输了钱,被追债的人堵在巷子里,缩在墙角像只挨打了的狗。可现在,他站得笔直,影子被日头拉长,像根钉在石板上的木桩。

卖菜的李大爷敲着菜梆子站起来:“大海说得对!赌钱败家,他能改邪归正不容易,你们别瞎掺和了!”几个婆娘也跟着起哄:“就是,快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一直沉默的王树根这时也沉声开口:“守海,大海兄弟想学好是好事。你带着这俩小子在这儿闹,耽误大家做生意不说,传出去对咱村名声也不好。赶紧走吧!”

张守海被众人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再看看王大海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知道今天讨不到好。他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朝李狗剩和钱多多使了个眼色:“走!”三人挤出人群时,钱多多惊慌失措不小心撞翻了刘婆子的蛤蜊筐,直接引来一阵叫骂。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王树根赶紧接过竹篓,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大海兄弟,是条汉子!刚才说的不算,就按你最先讲的,20斤玉米面,8斤粗盐!我再给你添半斤碎米,给弟妹熬粥!”他麻利地称好粮食,又从盐缸里舀了盐,也用袋子装好递给王大海,“这半斤碎米是添头,当我给弟妹道个喜!这盐我也是前儿从镇上拉的,颗粒粗,腌菜好。”

王大海接过粮食,心里松了口气。阳光照在石板路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提着粮袋和盐袋往家走,路过供销社时,特意进去用最后的五毛钱买了卷最便宜的防潮油纸。老店员李耀东看着他手里的玉米面,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大海,有出息了。刚才在码头,对付那几个混账,硬气!像个当家男人的样子!!”

回到家时,王建国正蹲在院子里磨一块青石板。老人终究没听儿子的,自己一瘸一拐去海边寻摸了这块石头回来,这老人手里的锤子起起落落,石粉洒在打满补丁的裤腿上。见王大海提着粮袋回来,他放下锤子,粗糙的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没出事吧?听隔壁梁文云说,你在码头跟人吵起来了。”

“没事,爹。”王大海把盐和粮食放在灶房,“就是遇到守海他们,说了几句就走了。”他没细说冲突,怕父亲担心,只把油纸展开给老人看,“这油纸防潮,晒参的时候盖在上面,免得落灰。”

刘桂兰从屋里出来,看见玉米面和盐,眼圈顿时红了。她伸手想接盐包,却被王大海拦住:“娘,您歇着,我来。”他把盐放进陶罐,又仔细用布塞住罐口,这才走进里屋。

秀兰正靠在炕上缝小被子,听见动静抬起头,眼里带着担忧:“大海,我听梁婶说了……”

“没事的。”王大海走到炕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有层薄汗。他故意说得轻松:“就是遇到几个熟人,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你看我买了碎米,晚上给你熬粥喝。”

秀兰看着他掌心新添的划痕——那是撬礁石时被贝壳划的,伤口还透着红。她没再追问,只是把手里的小被子递给他。被子上歪歪扭扭绣着几只小螃蟹,针脚虽不工整,却在针脚交汇处缀了颗亮晶晶的贝壳碎片。“我从爸爸的旧渔网里捡的,”她小声说,“想着孩子出生后,盖在小被子上,夜里能看见亮。”

王大海接过被子,指尖触到贝壳的凉意,心里却像被灶火烘得发烫。他想起前世自己烂赌时,秀兰大着肚子还偷偷给邻村产妇缝补尿布,换那几分钱家用。“挺好的,”他把被子叠好,放在炕头,“等这批干货卖了钱,给孩子买块红布,做身新衣裳。”

秀兰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漾着光。屋外,王建国磨石板的“沙沙”声还在继续,石板被磨得发亮,像块被海水冲刷的鹅卵石。灶房里,刘桂兰已经开始淘米,碎米落在瓦盆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王大海走到院子里,帮父亲扶住石板。阳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落在竹匾里的刺参上。经过一夜盐渍,参身上的盐霜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亮,像撒了一层星星。

“爹,娘,老婆。”等着家里人忙活的差不多了,王大海突然开口,“昨天我提过一嘴三晒三蒸这个古法,我没详细说,现在我说出来,”他压低声音,眼神扫过破旧的窗棂和门缝,“这事儿,天知地知,咱家里人知,千万,千万不能漏出去半个字!我也是听一个云游的北方和尚说的,怕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