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五月初六,辰正。
端午节刚过,空中带着一丝闷热,大明京城的空气中还残留着前一天留下的艾蒿和雄黄酒味。这一天的京城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安逸中带着一些乏味。
不过吴福安可能不这么想。
作为王恭厂铸造厂坊的铸匠领班,身材壮硕的吴福安已经连续两个多月吃住在厂坊里了,就连前一天的端午节也没能回上一趟家门,只匆匆吃了一顿厂坊特供的粽子,就又继续起早贪黑地投入赶制红夷大炮的工作中。要不是早上厂坊里给大家补了顿包子,估计今天都有暴脾气的工匠要现场撂挑子不干了。
“我就说工部那些大人都是拍脑袋做决定,这泰西人的火器哪是那么好仿制的。”吴福安手下一个年轻的工匠一边往炮身木模上抹着沙泥一边没好气地抱怨着,“这炮管的铸造模具全部得重新烧制,刘厂监那个没眼色的还自信满满地要在端午节前呈给万岁爷观礼,最后只能我们来给他擦屁股。”
“慎言。”吴福安扫了一眼厂坊里其他的工匠和夫役,好在除了同组几个相熟的夫役挤眉弄眼地哄笑了一阵,没有其他人对他的这句话有更多的反应。倒是同样一身肌肉的副领班林义奇今天一反常态地没有插嘴应和,只是埋着头整理着泥范。
虽然吴福安心里对于工部匆忙上马的仿制红夷大炮计划也有些嗤之以鼻,但是他也明白,这是因为正月那场宁远大捷振奋了朝野上下。宁远一役中这红夷炮立了大功,捷报上夸张地写着“一炮所至,糜烂数十里”,所以工部这次才对红夷炮的仿制这么重视。只是火器这种国之利器,是一把双刃剑,使用和制造的时候威力大危险也大,就算是王恭厂这种军器局官办直属厂坊都出过多次事故。他手里前几个月负责打造的新火器连珠琉璃铳,就被他发现火药配方上存在隐患,报上去以后也没有得到回复。倒是因为红夷大炮的事情,推延了连珠琉璃铳的工期,原定在今日进行的演示延后了。王恭厂的掌厂太监刘怀恩前阵子特地又提醒了他一次,让他先全力推进红夷大炮的仿制进度,把那连珠琉璃铳的事情先丢在一边。
但在他看来,短短一个半月就想仿制出泰西人的红夷大炮,无异于天方夜谭。不过王恭厂里的工食银已经是外面的数倍,所以他明白自己要做的就是听从上令,管住工坊里其他人的嘴,把工件完成。
因为红夷大炮的火药量是以前火炮的十数倍,铸造的炮管如果有接缝很容易导致炸膛。而王恭厂传统的泥型铸造法,没法铸造没有接缝的长炮管。于是吴福安他们从泰西人的炮匠那边请教来了造作铸模法,先用风干已久不会变形的楠木做好火炮的木模,然后抹上比例混合好的泥沙来烧制外范。
这周是第一批泥沙外范干透可以浇制的日子,他们赶工出来新的一批泥封木模替换进库房,就要开始浇注铁水。
新的木模泥范制造告一段落,吴福安拿过边上满是汗渍的汗巾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等待着熟铁被烧成铁水,然后浇注进第一批外范里,这次冗长的工期就可以暂时结束了,他也可以回家看看。
吴福安捏了捏他腰间布袋里塞着的那把趁着休息时间用废料偷偷打磨的小铁锤,想到儿子见到这个小礼物时的惊喜表情,满是横肉的脸竟然难得地显得有些慈祥。
“吴头,我有点尿急。”林义奇神色有些忐忑,凑过来讪笑了一下。
“快去快回,你今天怎么回事,老是隔三岔五地往外跑?三十不到的年纪肾就出问题了?早叫你少去些勾栏听曲。”吴福安没好气地捶了一下这个年轻的副领班,话里的荤段子惹得周围的工匠和夫役一阵哄笑。
“抱歉抱歉,就是天太热了,水喝多了。”林义奇干笑着躬身跑了出去。
吴福安没再嘲笑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渐渐被烧得赤红的铁水和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火苗,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被传染了,他没来由地也起了一些尿意。
“嗯,那个,你们等我回来再继续。”吴福安咳嗽了一下,背着手往外走。
一个眼尖的工匠看吴福安走的也是林义奇去如厕的方向,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我看吴头这年纪,肾可能也不太行。”
“就他妈你肾好?一会儿你留下来多抡两百锤子。”吴福安转头佯怒瞪了这个工匠一眼,一句话让对方苦了脸,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整个工坊都欢乐了几分。
吴福安走出工坊,正看到林义奇的背影在排水沟渠那边一闪而逝,笑骂了一句:“这小子好好的茅房不去,跑去撒野尿了?”当下莫名地玩心大起,跟过去准备吓自己这个年轻的副手一跳。
吴福安转进排水沟渠,看见林义奇背着身子正在捣鼓着好几个麻袋,心里也多了几分好奇,直接把大手按在林义奇的肩膀上:“小林,你干啥呢?”
林义奇被吓得一激灵,手里的麻袋啪嗒掉在地上,如米袋散开般涌出一地黑褐色粉末。
吴福安担任偌大王恭厂千余工匠中的铸匠领班,自然手底下也有几分拿手的技艺。除了铸造技艺娴熟,他还有一个绝活,就是能靠闻铁水的气味不同来判断大概的温度,所以能够准确地捉住浇注的合适时间。这时候他鼻子只是轻轻一抽,就闻到了熟悉的硝石和硫黄的气味。
“这火药怎么回事?”吴福安眼神一凝,表情严肃了起来。
铸造厂坊周围都是高温的铁水和火花,为了防止发生事故,铸造厂坊和火药库房特地安置在王恭厂里距离最远的东南和西北两个角落,火药库进出都有严格的登记程序,所有铸匠如果接触了火药,必须沐浴更衣后才能回到铸造厂坊。现在这么多火药突然出现在这里,林义奇绝对有大问题。
林义奇脸上的表情挣扎了一下,张开嘴正要说话,突然面色一白,看着吴福安的身后惶恐地低喊了一声:“刘厂监。”
吴福安心底一紧,慌忙转过身去,准备对林义奇口中那位脾气急躁的掌厂太监解释一番,转过来却只看到空空的排水渠巷。吴福安顿时愣了一下,就被人从后面重重撞了上来,猝不及防之下,他双手只来得及下意识地前撑,却摸到地上一摊油脂状的液体,随后被什么东西死死压着脖颈,坐在身上。
吴福安不顾双手的黏腻,用全力向后屈肘,砸开了坐在身上的人,但他刚翻过身,就被人再次死死掐住了脖子。吴福安双手费力地掰着脖子上那双手掌,这才看到偷袭他的正是年轻的副领班。此时林义奇一向老实本分的脸上满是狰狞,嘴里发出低吼,双目的边缘隐隐泛红,看起来仿佛一个要噬人的恶鬼。
“你……你他妈疯了?!”吴福安被箍得喉结剧痛,感觉要喘不上气来,只能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句话。
“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林义奇低吼着,手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大,吴福安的双手徒劳地掰了几下却毫无效果,只能无力地用手捶击着林义奇的身体。
林义奇不管不顾地双手继续使力,紧张、恐惧和愧疚让他涕泪横流,任凭这个平日对他照顾有加、亦师亦友的领班在身下挣扎,而吴福安的动作也越来越弱。
脑后突如其来的一下剧痛打断了林义奇,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倒在吴福安的身上。
吴福安咳嗽着推开林义奇,捂着喉咙从地上坐起身,手里握着那柄给儿子打造的小铁锤。刚才生死攸关,那一下他使了死力,锤头一端满是血迹。
吴福安气喘吁吁地站起身,一脚踹在已经昏迷的林义奇身上,怒骂了一句:“王八羔子!”
这时候吴福安听到工坊里传来高炉的气鸣声,知道这是铁水已经炼好,马上要开始灌注的信号。他看着排水沟渠里远远近近扎堆的十几个麻袋,脸色大变,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离他最近的另一堆麻袋处,猛地撕开麻袋,里面黑褐色的硝石硫黄火药从撕开的麻袋裂口处倾泻而下。
吴福安登时头皮发麻,按照工序,不出一刻钟,铸造炮管的炼铁废水就要从沟渠排下,现在去喊王恭厂驻守的京营士兵已经完全来不及。
“把高炉熄火!停下!”吴福安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完全被工坊里的高炉气鸣声给盖了过去。他周身的血直往脑子里涌,急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徒劳地高喊四顾,直到看到排水沟渠边上的那口水井。
排水沟渠在废铁水进入的地方有一套引水降温的装置,不过默认的水量只是将废铁水降到不那么骇人的温度,降温后的废铁水依旧足以引燃沟渠里的众多火药。
不过当时建造这个装置的时候也做了应急灭火的机关,只需要摇起井里的配重石,就可以从出水口一次放出半日内储蓄的水量,这足以把沟渠里所有火药完全打湿,让吴福安有时间赶去工坊熄灭高炉,争取时间。
吴福安冲到井边,猛力地摇着转轴,上面系着配重石的麻绳吱吱呀呀地向上卷起,出水口的水渐渐变大,随后开始喷涌而出。
吴福安刚松了一口气,就被人从后面猛地推了一下,整个人扑通一声掉进井里。他面朝下砸进水里,猛地呛了一口井水,在漆黑的井水下无助地挣扎了几下,突然手指尖触到了一根麻绳,他一把攥住这根救命稻草般的麻绳,一个借力,头露出了水面。
吴福安头顶上小小的井口露出一张扭曲的满是鲜血的脸,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林义奇。
“对不住了吴头,我真的是没有办法。”林义奇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短刀,一刀砍断了系着配重石的麻绳,也断了吴福安爬出去的所有希望。
“林义奇你失心疯了?!那么多火药炸了,你也逃不掉。”失去了可以拉扯的麻绳,吴福安只能踩着水勉力将头露在水面上,对着井口高喊。
满脸是血的林义奇没有再回应他,只是喀啦啦挪过边上的井盖把井口盖上,将吴福安留在漆黑冰冷的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