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淬了金粉的碎屑,纷纷扬扬泼洒在操场上,黏附在少年少女们喧闹的笑脸上。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咸腥、新印成绩单的油墨味,还有一丝丝离别的酸涩。毕业典礼的喧嚣,像涨潮的海浪,一波波拍打着史安荷的耳膜。
她独自坐在梧桐树荫下的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紧,攥住了校服裙摆柔软的棉布。这喧闹的潮水非但没能将她托起,反而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得她胸口发闷,呼吸一点点变得艰难、滞涩。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耗尽全身力气,才能将那点稀薄的空气勉强挤进肺里。心脏在薄薄的胸腔下,以一种令人心慌的频率疯狂擂动,失了节奏,像一只被囚禁太久、濒临窒息的鸟雀,绝望而狂乱地撞击着牢笼。冷汗悄悄从鬓角渗出来,濡湿了细细的绒毛。
蒋瑾……不在。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刺入她混乱的思绪。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在攒动的人潮里仓皇地搜寻,掠过一张张模糊兴奋的脸孔。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总能在她呼吸困难的边缘,用眼神或靠近就轻易替她拨开阴霾的身影,消失了。
人群的中心,校长热情洋溢的嗓音透过麦克风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史安荷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驱散眼前细碎的黑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短暂地压下了心脏的翻腾。可那窒息感,如同冰冷黏腻的海藻,依旧顽固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艰涩流动的声音。
就在眩晕几乎要将她彻底吞没的瞬间,一只温热的手突然轻轻覆在了她紧握的拳头上。那温度像一束骤然穿透浓雾的阳光,带着不容置疑的熨帖力量。史安荷猛地睁开眼。
蒋瑾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她面前。他微微仰着头,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他靠得很近,近到史安荷能清晰地闻到他校服上干净的皂角清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薄荷凉意。
“又难受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却异常沉稳,像投入深井的石子,轻易就荡开了她心湖的恐慌涟漪。
史安荷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蒋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他没有多问,仿佛早已对这流程了然于心。他利落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磨得有些发亮的银色小铁盒,“嗒”的一声轻响,盒盖弹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颗圆润的绿色薄荷糖。他熟练地拈出一颗,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稳定感,轻轻剥开糖纸。那清冽微辛的薄荷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像一阵拂过盛夏草原的风。
“张嘴。”他轻声命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史安荷顺从地微启双唇。指尖微凉,薄荷糖被小心地推进她的齿间。清冽的气息瞬间在口中炸开,带着一丝微微的辛辣,顺着喉咙直冲而下,像一股冰冷的溪流,奇迹般地冲刷过她灼热紧绷的气管。那股勒得她喘不过气的窒息感,竟真的随着这气息的流转,一点点松动了。她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气,胸腔里那疯狂乱撞的小鸟似乎也终于找到了安稳的枝头,渐渐平息下来。
“慢点,别急。”蒋瑾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手还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仿佛在确认她脉搏的平稳。他看着她急促起伏的胸口渐渐和缓,紧抿的唇角才放松下来,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看,特效药来了。”
“特效药”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调侃和笃定。史安荷苍白的脸上终于浮起一点血色,她含着那颗清凉的糖,舌尖感受着它缓慢融化带来的持续凉意,仿佛连同那颗惶然不安的心,也被这凉意温柔地包裹、镇定了。她看着蒋瑾近在咫尺的脸,阳光落在他乌黑的发梢,跳跃着细碎的光。她忽然觉得,这喧嚣的毕业典礼,这弥漫着离愁的空气,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特效药”这个称呼,并非空穴来风。
史安荷的心,像一件出厂时就被磕碰过的精密瓷器,带着先天性的脆弱裂痕。每一次情绪的剧烈波动,或者仅仅是季节更替时的一阵穿堂风,都可能让那裂痕骤然扩大,引发一场内部的剧烈风暴——心脏绞痛、呼吸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蒋瑾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是在初二那年暮春的体育课上。八百米测试,史安荷刚跑过半程,脸色就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嘴唇泛着青紫,她捂着胸口,脚步踉跄着,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眼看就要栽倒在塑胶跑道上。是蒋瑾第一个冲过去,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扶到跑道边的树荫下。那时的他手忙脚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和恐慌,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拍她的背,焦急地问:“喂,史安荷?你怎么了?说话啊!”
她蜷缩着,喉咙里发出艰难的抽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在蒋瑾急得要去找老师时,也许是情急之下,也许是某种莫名的直觉牵引,他一把抓住了史安荷冰冷汗湿的手。那只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着,像受惊的雏鸟。就在他握住她的瞬间,奇迹般地,史安荷那急促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竟一点点平复下来。她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落在蒋瑾焦急的脸上。
那一次,没有薄荷糖。仅仅是他的靠近,他的温度,他掌心的力量,就成了将她从悬崖边拉回的绳索。从那天起,蒋瑾身上那个“特效药”的标签,就被史安荷以一种近乎依赖的方式,牢牢地贴在了心里。他成了她随身携带的、无形的呼吸机,是她慌乱世界里唯一能锚定心神的坐标。他不再仅仅是那个一起上下学、讨论习题的邻座少年,而成了她身体里某个脆弱部件得以运转的、不可或缺的“电源”。
从此以后,那个银色的薄荷糖盒,就成了蒋瑾从不离身的物件。史安荷每一次发病,每一次呼吸急促、脸色发白,无论何时何地,蒋瑾总能像变魔术一样,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用那带着薄荷凉意的手指剥开糖纸,将一颗小小的“特效药”送入她口中,同时,用他那无声却无比强大的存在感,为她构筑起一个安全的气场。久而久之,那薄荷的清冽味道,竟真的和他身上干净的气息、掌心的温度一起,成了治愈她心疾最有效的偏方。史安荷曾不止一次在病痛缓解后的虚脱中,望着他专注的侧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蒋瑾,你比医生开的药都灵。”
“嗯,”他通常只是淡淡应一声,低头检查糖盒里还剩几颗,声音平静无波,“所以,你得按时吃药。”
日子像流水,在高三那巨大的压力磨盘下,被挤压得飞快而粘稠。厚厚的习题册堆成小山,遮住了窗外四季的变换。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变小,红得刺眼。史安荷的心脏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时常在深夜复习时毫无征兆地抽紧、闷痛。每当这时,无论多晚,只要她一个带着压抑喘息的消息发过去,蒋瑾的电话总会立刻响起。隔着听筒,他平稳清朗的声音会穿透电流的杂音,清晰地传来:“别怕,我在。”
他仿佛真的就在她身边。那声音像无形的镇定剂,缓缓注入她紧绷的神经。他会耐心地引导她做深呼吸,一遍遍地重复:“吸气……慢一点……对……呼气……再慢一点……”隔着电话线,她似乎也能感受到他话语间传递过来的那股沉静的力量。有时实在严重,他会二话不说,深夜骑着单车穿过寂静的街道赶到她家楼下,隔着紧闭的防盗门,在寒冷的夜气里,陪着她,直到门内那艰难的喘息声彻底平息,才在手机里轻轻说一句:“好了,睡吧。明天见。”
高考前夜的空气,绷紧得仿佛一触即断。窗外的夏虫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反而衬得屋内一片死寂。史安荷对着摊开的语文课本,那些熟悉的方块字却像一群游移的黑点,模糊不清。指尖下的书页被汗水浸得微潮,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不祥的沉重感。她心烦意乱地合上书,拿起手机。
屏幕亮起,映亮她略显苍白的脸。指尖在蒋瑾的头像上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拨了过去。
“嘟……嘟……”忙音敲打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史安荷的心也跟着那节奏沉了一下。她刚想挂断,电话却被接起了。
“安荷?”蒋瑾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背景音里似乎有隐约的风声和海浪的呜咽,显得空旷而遥远。
“蒋瑾?”史安荷的心莫名地揪紧,“你在哪儿?怎么有风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风声和海浪声似乎更清晰了些,拍打着史安荷的耳膜。
“在海边。”蒋瑾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那丝喘息也被压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心里有点闷,出来走走,吹吹风。你呢?复习得怎么样?心口……还好吗?”
“还好……”史安荷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正传来一阵细微的闷胀感,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挤压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就是有点……慌。”
“别慌。”蒋瑾的声音透过电波,依旧带着那种神奇的稳定力量,“深呼吸,安荷。像平时那样。”
史安荷听话地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似乎真的驱散了些许烦闷。她听着电话那头规律的海浪声,一下,又一下,像某种深沉的心跳。
“蒋瑾,”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冲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吧?”她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页的边缘,心脏在期待和忐忑中剧烈地鼓噪着,“好不好?你……继续当我的药?”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史安荷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还有那越来越大的、令人心悸的海浪背景音。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踩在悬空的钢丝上。就在她以为电话断线了的时候,蒋瑾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比海风还要轻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好。”
只有一个字,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瞬间激荡起汹涌的暖流,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和恐慌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史安荷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眼睛却莫名地有些湿润。
“那……说定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嗯,说定了。”蒋瑾的声音里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笑意,“早点睡,安荷。明天……加油。”
“加油!”史安荷用力点头,仿佛他就在眼前。挂了电话,胸口的闷胀感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充满希望的暖意。她重新翻开书本,那些游移的黑点似乎也重新排列组合,变得清晰可辨起来。窗外夏虫的鸣叫,似乎也不再聒噪,反而成了这个承诺的伴奏。
清晨的阳光带着金属的质感,明晃晃地刺眼。考场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的混合气味,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转动着,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史安荷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的语文试卷上,密密麻麻的印刷体字迹像一群黑色的蚂蚁,在她的视野里爬行、扭曲。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笔尖悬在作文稿纸的上方,试图抓住脑海里那些飘忽的灵感。然而,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远。昨夜蒋瑾那句“好”带来的巨大喜悦和安稳感,此刻正被一种莫名的不安蚕食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校服口袋,指尖触碰到那个小小的、熟悉的硬物轮廓——蒋瑾给她的备用薄荷糖盒。金属的冰凉触感,让她略略定了定神。
没事的,她对自己说,他在别的考场,或许也正和她一样,在攻克同一道难题。她低头,努力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作文题上。
突然——
毫无征兆!像一柄烧红的钝刀,猛地捅进了她的左胸!剧烈的绞痛瞬间攫住了她!史安荷的身体猛地一僵,笔“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薄薄校服,冰冷黏腻。
呼吸……呼吸呢?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她徒劳地张着嘴,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却吸不进一丝氧气。眼前的世界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瞬间被无数跳跃的黑白雪花点覆盖、切割。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药……蒋瑾……她的特效药……
这个念头像濒死前的最后一点火星,在混乱的意识中微弱地闪烁。她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右手颤抖着伸向校服口袋,摸索着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糖盒。指尖哆嗦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她好不容易将它掏了出来,铁盒冰冷的触感反而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打开它!打开它就有药!薄荷糖……蒋瑾……
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手心里那个小小的银盒上时,瞳孔骤然收缩!盒盖……盒盖竟然不知何时被挤压得变形了!边缘微微翘起,死死地卡住了盒身!
打不开!
怎么会打不开?!史安荷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冲破那层脆弱的皮肉。她拼命用指甲抠,用牙齿咬那变形的边缘,铁皮划破了她的指尖和嘴唇,渗出血丝,却毫无用处。那小小的盒子,此刻像一个冰冷坚固的囚笼,将她唯一的希望死死锁在里面。
窒息感彻底淹没了她。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在意识沉入冰冷深渊的最后一瞬,她似乎听到了监考老师惊恐的呼喊声,桌椅被撞倒的混乱声响,由远及近……但那一切都模糊了,遥远了。只有那盒打不开的薄荷糖,像一个残酷的隐喻,刻印在她沉没的意识里。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刺鼻,取代了考场上纸张的油墨味。史安荷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尝试掀开,都耗尽她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力气。视野终于艰难地裂开一道缝隙,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和单调的日光灯管。
“醒了!醒了!医生!”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妈妈。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史安荷的意识缓慢地回笼,像沉船被打捞出水。胸口依旧闷胀发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不适,但至少,空气能进来了。她转动眼珠,目光急切地在床边搜寻。
没有。
床边只有妈妈哭红的眼睛和父亲强作镇定的脸。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那双总是带着安抚力量的眼睛。
“蒋瑾……”她艰难地发出声音,喉咙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
妈妈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冰凉颤抖,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在史安荷的手背上,烫得惊人。“安荷,你……你先好好休息……”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医生说你不能激动……你……”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史安荷的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比心脏绞痛时更甚。她猛地攥紧了妈妈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母亲的皮肉里。
“他怎么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利和恐惧,“妈!蒋瑾呢?!他在哪儿?!”心电监护仪上代表心率的曲线瞬间剧烈地波动起来,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医生立刻上前按住她挣扎的肩膀:“史安荷同学!冷静!你必须冷静下来!”
父亲深吸一口气,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此刻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他上前一步,避开女儿那灼灼的、充满恐惧的逼视目光,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安荷……蒋瑾那孩子……他……他昨晚在海边……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他……”父亲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伤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世界在史安荷眼前骤然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刺耳的警报声,医生急促的指令,母亲压抑的哭泣,父亲沉重的呼吸……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然后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了色彩,只剩下大片大片令人窒息的、空洞的灰白。
昨晚……海边……救落水的孩子……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意识里。
她昨晚还和他通了电话!她听到了风声!听到了海浪声!他说他在海边!他还答应了……答应了她……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猛地撕裂了病房的寂静!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剧痛和绝望,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史安荷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剧烈地弓起,又重重地砸回病床上!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瞬间飙升到顶点,屏幕上的曲线疯狂地乱跳着,变成一条条令人心悸的直线和尖峰!
“安荷!安荷!”母亲扑上来,死死抱住她剧烈抽搐的身体,哭喊着。
“快!强心针!”医生和护士冲上前,病房里陷入一片混乱的抢救风暴。针头刺破皮肤,冰凉的药液推入血管,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那撕裂般的、灭顶的剧痛。那不是身体器官的疼痛,是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大块的、彻骨的绝望。
混乱中,一只冰凉的手将一个东西塞进了史安荷另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里。她毫无知觉,只是死死攥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了血痕也浑然不觉。直到一波强效的镇静剂终于让那疯狂的抽搐和剧痛稍稍平息,只剩下无边的、死寂的冰冷麻木,她才感觉到手心那坚硬冰冷的异物感。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摊开僵硬的手指。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银色薄荷糖盒。盒身被海水泡过,留下斑驳的痕迹,带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和铁锈的气息。
不是她那个打不开的盒子。这是蒋瑾的。那个从不离身的,装着“特效药”的盒子。
糖盒的盖子微微开着一条缝隙。里面没有糖。
只有一张被水浸透、边缘洇染开墨迹的小纸条,字迹是她熟悉到骨子里的清隽,只是被海水浸泡得有些模糊,带着一种被水洇开的、绝望的温柔:
>这次,药效过了。
字迹在“过了”那里微微晕开,像一滴无声坠落的泪痕。
史安荷死死地盯着那张纸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刺进她早已碎裂的心脏。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剧烈的抽搐,身体在病床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的叶子。
病房里只剩下母亲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和监护仪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冰冷地切割着凝固的时间。
三个月后,盛夏的尾声,阳光依旧炽烈,却已带上了一丝颓唐的燥意。
海边。风很大,带着海洋特有的咸腥,吹乱了史安荷齐肩的短发,发丝缠绕在颈间,有些刺痒。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赤着脚,站在松软微凉的沙滩上。脚下的沙子被阳光晒得温热,更深层却透着沁骨的凉意。
海浪不知疲倦地涌上来,白色的泡沫吻过她的脚踝,又迅速地退去,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个被海水浸泡过的银色薄荷糖盒,盒身的斑驳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她低头,看着那小小的盒子,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然后,缓缓地,打开了盒盖。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那张写着“这次,药效过了”的纸条,被她小心地抚平,压在了盒底。
她抬起头,望向眼前那片浩瀚无边的蔚蓝。阳光在海面上洒下无数跳跃的碎金,刺得人眼睛发酸。海天相接的地方,一片苍茫。
史安荷举起手中的糖盒,将盒口朝下,对着那片亘古涌动的、深不可测的蓝色,轻轻地、慢慢地,倾倒。
没有糖粒落下来。
只有无形的、沉重的空气,带着海风的呜咽,无声无息地坠入那永恒的蔚蓝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