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雪落得比往年早。
苏妄言倚在画舫朱漆栏杆上,指尖捏着半块冷透的桂花糕。江面雾色沉沉,远处秦淮河画舫的灯笼在雪幕里晃成暖黄的光斑,像极了十年前武当山观星台上,师父用拂尘扫开积雪时,指尖凝着的那点流萤似的剑意。
“公子,前头便是白鹭洲了。”船娘的吴侬软语被风雪扯得碎碎的,苏妄言抬眼望去,芦苇荡深处忽有寒芒一闪——是刀,裹着雪粒子劈来的刀。
他足尖轻点栏杆,青衫翻卷如蝶,在刀风擦过鼻尖的刹那旋身落地。甲板积雪上只留三个浅淡的脚印,却见那使刀的黑衣人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喉间涌出的血珠溅在雪地上,绽开红梅似的斑点。
“真武七截阵?”黑衣人声音发颤,握着刀柄的手不住发抖,“你是武当……”话未说完,便被苏妄言指尖弹出的雪粒封了哑穴。他蹲下身,指尖划过对方腕间那道旧疤——和当年劫杀他父母的黑衣人,一模一样的刀伤。
十年前的冬夜也是这样的雪。他躲在柴房粮囤后,透过缝隙看见父亲的剑被砍断成三截,母亲的簪子掉在血泊里,染着雪的刀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晃了晃,便没入心口。最后听见的,是那道沙哑的笑声:“武当剑又如何,还不是挡不住我们……”
画舫在江心轻轻摇晃,苏妄言站起身,从袖中取出半卷泛黄的图纸。这是他在城西当铺寻到的,边角绘着玄武纹样的机关图,底下歪歪扭扭写着“白鹿洞”三个字——和母亲临终前,在他掌心划下的痕迹分毫不差。
“去白鹭洲。”他将图纸折好塞进怀里,指尖抚过腰间那柄未开锋的木剑。这是师父临终前交给他的,说等他能让木剑削铁如泥那日,便该下山了。三日前在栖霞山,他用这柄木剑劈开了三尺厚的玄冰,剑身上竟隐约泛起青芒。
白鹭洲的芦苇荡在风雪里沙沙作响,像是无数把刀在摩擦。苏妄言踩着没膝的积雪前行,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弓弦轻响。他旋身挥剑,木剑竟将射来的羽箭劈成四瓣——箭杆上,刻着南疆蛊师的符文。
“武当弟子果然难缠。”左侧传来女子的轻笑,雪幕里走出个红衣女子,腰间缠着的银链上缀满骷髅铃铛,“当年你父母若肯交出‘玄武宝图’,何至于……”话未说完,便见苏妄言眼中寒芒大盛,木剑带起的剑风竟卷着积雪凝成冰刃,如莲花般在她周身绽开。
“你知道‘玄武宝图’?”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剑刃停在女子咽喉半寸处,“告诉我,当年灭门的究竟是谁。”红衣女子忽然笑了,指尖的蛊虫顺着银链爬向他的手腕:“小公子可知道,这江湖啊,从来都是……”
她的话被一声清越的钟声打断。远处山影里,白鹿洞的朱门缓缓打开,门后站着个青袍老者,手里握着的,正是苏妄言父亲当年的佩剑“惊鸿”。剑身断口处缠着金丝,却在风雪中泛起凛冽剑意。
“妄言,该回家了。”老者的声音里带着叹息,“当年你父母用性命护住的宝图,其实藏着……”话音未落,四周忽然响起无数刀剑出鞘的声音,雪地里冒出无数黑衣人,刀光映着雪光,将三人围在中央。
苏妄言忽然笑了,指尖抚过木剑剑身。十年寒雪,十年剑意,此刻竟在这漫天飞雪中融会贯通。他听见师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妄言,真正的武当剑,从来不是斩人,而是护人。”
青芒大盛。木剑在他手中化作流光,竟比雪更亮,比刀更利。惊鸿剑在老者手中应声而鸣,断剑重连,剑气冲霄。红衣女子眼中闪过惊讶,忽然挥袖甩出漫天蛊虫,却见苏妄言指尖凝着剑罡,轻轻一拂,便将虫群震成齑粉。
“原来……玄武宝图的秘密,是这个。”老者看着他周身萦绕的玄武虚影,忽然长叹一声,将惊鸿剑抛向空中,“当年我们错信了人,以为宝图里藏着绝世武功,却不知……”
雪越下越大。苏妄言接住惊鸿剑,剑身上的金丝忽然断开,露出剑脊里刻着的小字:“玄武者,守也。护天下苍生,方为侠道。”他忽然想起父母临终前的眼神,不是恐惧,而是释然——原来他们用性命守护的,从来不是什么宝图,而是江湖中最后一点侠气。
黑衣人潮水般涌来,刀光映着雪光,却照不亮苏妄言眼中的清明。他挥剑,惊鸿剑与木剑相击,竟发出龙吟般的清响。风雪中,他看见十年前的自己躲在粮囤后发抖,又看见师父在观星台教他练剑,还有父母临终前塞进他手里的半块桂花糕,和此刻掌心里,惊鸿剑传来的温热。
“这江湖,不该是这样的。”他轻声说,剑势却愈发凌厉。雪粒子打在剑身上,竟凝成冰晶,随剑势飞射而出,如漫天星雨,却又带着玄武的厚重。黑衣人一个个倒下,却见那红衣女子忽然转身,朝着白鹿洞深处跑去。
苏妄言正要追赶,却被老者拦住:“莫追了,宝图的秘密,该让世人知道了。”他指着洞门后的石壁,风雪拂去积雪,露出壁上刻着的星图——正是武当山观星台的方位,而星图中央,刻着八个大字:“以剑止戈,天下无寒。”
雪停了。金陵城的晨钟响起时,苏妄言站在白鹭洲头,惊鸿剑与木剑并立在雪地上。远处画舫的灯笼渐次熄灭,却有晨光从云隙里漏下,映得他青衫上的玄武纹微微发亮。
他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江湖路远,莫忘初心。”此刻掌心的剑虽利,却不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让这江湖,少些风雪,多些暖光。
雪地上,两行脚印渐渐被新雪覆盖,却有惊鸿剑的剑穗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极了十年前母亲鬓边的那朵白梅——历经寒雪,却始终未谢。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