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浊溪畔的红衣偶

  • 琉璃烙
  • 沐青扬
  • 1979字
  • 2025-06-15 21:18:37

日子在棚户区沉闷、凝滞的空气中一日日捱过。林溪依旧沉默如石,每日多半时辰枯坐棚口小凳,望着远处瓦砾堆成的山丘发呆,或更艰难地习练那机关鸢足。那条沉重笨拙的铁木之物成了她躯体的延伸,亦成了她与那个能在阳光下奔跑、在书案前绘梦的小林溪之间,一道深不见底、永难跨越的鸿沟的冰冷具象。

张阿婆看在眼里,忧在心头,总想寻些事由引她分神。“溪丫头,溪边有风,比棚里清爽。阿婆要去浣两件衫子,你随我去透透气?坐着瞧瞧流水也好。”

林溪颔首,默默拄起双拐,拖着那条“咔哒”作响的机关足,跟在步履蹒跚、挎着一只破旧木盆的张阿婆身后,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挪向棚户区边缘那条浑浊的溪流。溪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的泥浆与残枝败叶,翻滚着黄浊的浪花,早已不复往昔清冽。岸边散落着各种遗物:断裂的房椽、破碎的陶瓮、扭曲的犁铧,甚至还有被洪水卷来的、墨迹模糊的《千字文》残页。

张阿婆在溪边寻了块稍平的大石坐下,费力搓洗着几件打满补丁的粗布旧衣。浑浊的溪水冲刷着卵石,泛起灰黄的泡沫。林溪坐在旁侧一块矮石上,费力地将沉重的机关鸢足卸下置于一旁,小心翼翼地将残肢末端浸入冰凉的溪水中。水流带着泥沙冲刷着敏感的疤痕,带来一丝短暂的、麻木般的凉意,驱散了足腔内闷热的黏腻。她望着浑浊的溪水打着旋儿流过,带走阿婆搓洗出的污浊。

蓦地,一抹与浊流和灰褐卵石格格不入的惨白色,在近岸的浅水处随波一沉一浮。林溪下意识地探身,用左手在冰凉的溪水中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光滑、坚硬、沁着溪水寒意的物件。她将其捞起。

是一个陶土偶人。仅林溪巴掌大小,形制粗糙,显然是乡间庙会售卖的廉价泥偶。偶人的头颅自颈根处齐崭断裂,不知所踪,一条臂膀也从肩部脱落,断茬处露出灰白的粗粝陶胎。身上彩绘的衣衫褪色剥落殆尽,红绿莫辨,显得破败不堪,沾满了河床的淤泥。偶人那无头的、残缺的躯干,在经历了山崩地裂与洪流的蹂躏后,显得格外诡异、凄凉,像一个被天地遗弃的祭品。

林溪怔怔地望着手中这无头的、残破的偶人。它从何处来?是哪个稚童曾经珍爱的玩伴,像她那幅未完成的獬豸图一般,在天崩地陷的灾劫中粉身碎骨,又被无情的溪流冲卷至此?那孩子,尚在人世否?他(她)是否也如自己一般,失去了至关重要的倚仗?

她想起了自己那幅永远停留在朱砂线稿阶段的画。那只执掌明镜的獬豸,尚未来得及点染五彩,便被永埋废墟之下。她想起了娘亲温柔的笑靥与哼唱的吴侬软语,想起了那条再也无法奔跑、如今只剩空荡裤管的腿。一种混杂着悲凉、茫然与一丝微弱不甘的情绪,沉甸甸地漫上心间。

她摸索着袖袋,掏出了那支时刻不离身的朱砂笔。笔杆已磨短许多,笔端的朱砂也耗损得厉害,但那抹红色依旧是她天地间最浓烈的色彩。

林溪垂首,用左手执笔,小心翼翼地在陶土偶人残破的、无头的躯干上涂抹起来。她避开断茬的毛刺,在偶人光秃的颈根下,勾勒出圆润的肩线轮廓,继而,在那残缺的躯干上,绘出一条崭新的、蓬松的、裙裾飞扬如火焰的大红罗裙!裙裾铺展得极开,几乎覆满了偶人整个下身,似一朵在劫灰上倔强怒放的红莲。接着,在它断臂的肩头,绘出一条完整的、同样炽烈的朱砂手臂。最后,在它光秃的头顶断口上方,她略作迟疑,画了几绺飞扬的、烈焰般的赤色发丝。

她画得极慢,极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仪。浑浊的溪水在脚边汩汩流淌,张阿婆搓衣的“嚓嚓”声成了单调的衬乐。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洒落在她低垂的、纤细的颈项和握着朱砂笔的、骨节微凸的小手上。这一刻,尘世仿佛暂时远遁,唯有笔毫划过粗粝陶胎发出的“沙沙”轻响,以及心中那片冰冷广漠的废墟里,一点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试图重构美好的力量在悄然滋长。

当最后一笔落下,她举起这个被朱砂赋予了“新生”的偶人——它有了烈焰般的红发、完整的红臂,身着一条炽烈如火的红裙——对着天光细细端详。残破的躯干依旧,断裂的痕迹无法抹除,但那抹肆意铺陈、浸透整个偶人的浓烈朱砂,像一道倔强不肯结痂的伤口,更像一缕在劫灰余烬中挣扎着点燃的、不肯熄灭的涅槃之火。

书院夫子曾于丹青课上,那温和而蕴含力量的话语,穿越了瓦砾的烟尘与时光的尘埃,无比清晰地在她心间回响:“溪儿,须知,丹青之道,有时便如造化之功……可弥合破碎,可重塑精魄,纵使身处荒芜绝境,亦能埋下重生的种子。”

林溪垂首,望着自己空荡的裤管,复又凝视手中这身着红裙、红发飞扬的无头偶人。冰凉的溪水漫过她赤裸的足踝。一种模糊的、带着痛楚的领悟,如同溪底潜流,悄然漫过心田。

原来,这便是“重塑破碎”么?以手中仅存的、微不足道之物(一支残笔),在满目疮痍的劫灰之上(浑浊的溪边),一点一滴,笨拙地,固执地,重新点染色彩,赋予冰冷的残骸以新的、纵使怪诞的形貌?

她不知答案。但她将那支又短了一截、朱砂更显稀薄的笔,更紧地、无比珍重地攥在了左手心,仿佛攥住了永夜中唯一的微光。浑浊的溪水奔流不息,带走了泥沙,却带不走她指间那抹固执的、仿佛能灼穿灰暗的炽烈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