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婚事(12)

命运总在不经意间给人当头一棒。

那是高三上学期的最后一个月,初冬来临,天气骤然转寒,那晚临睡前,她换了一床厚被子,不知是被子不合适的缘故,还是下雨的原因,那晚睡得很不安稳,后半夜的时候,大雨变成了暴雨,老旧的窗户被风吹得嘎吱作响,当那声呼唤在床边响起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悦然!”养母的声音中带着惊恐,不用开灯,就能想象得到脸上的神情。

“怎么了?”她在一瞬间坐起身子,脑中空白一片,不好的预感席卷全身。

“你爸出事了,赶紧起来去医院!”养母拉了一下她的手,养母的手冰凉。

她不禁想起了六岁那年,亲生父亲杨永志的尸体被抬进家里的那一刻。

家里没开灯,她匆匆穿上衣服,披上雨衣,和养母一起出了门。

来到医院后,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她才从养母和医生的交谈中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的养父出车祸了,不久前刚被送进医院,正在抢救。

她的养父是一名电工,负责武陵镇东部的电路稳定工作,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哪里出事就往哪里去,经常半夜三更,一个电话打到家里,他就要出门,越是雷雨天、下雪天、暴风等恶劣天气,出勤概率就越大。

那天晚上正是恶劣天气,武陵镇东陂村出现大范围断电,其中一颗电线杆上的高压线还断了。那天下午,养父推了牌九,赢了点钱,晚上心情愉快,独饮了不少白酒,事发时正在熟睡,被一个电话吵醒,迷迷糊糊骑上摩托车就出门了,谁知在半路上,和一辆小轿车发生了撞击,养父的摩托车被撞进路边的沟渠,那辆小轿车撞到了树干上,养父当场昏迷,小轿车的车主拨打了报警电话和救护电话,养父被送往医院,然后联系了家属。

养母和医生交流完之后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那一刻,她的心里生出了一种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感,不过她将这恐惧隐藏了起来,也像养母一样地捂着脸哽咽出声,表现出了该有的悲伤情绪。

三天后,养父度过了危险期,但依然处于昏迷状态。

这三天里,医药费花了三万多,而且养父被查出酒后驾车,在这起车祸中负全责,小轿车里还有一个老人受了伤,对方连人带车提出赔偿十万。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养母每日以泪洗面,这让她不断回想起六岁那年的场景,总感觉两起事件惊人地相似,不过这时的她已经十七岁了,可以保护自己了,至少不会出现像六岁时那种被亲生母亲拉进水库里溺毙的情况。

不过,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事必然会波及到自己。

很快,当养母四处借钱,却频频碰壁时,这预感就成真了。

其实,那天算得上是幸运降临的一天,因为养父苏醒了,不过养父断了一条腿,而且脊柱受伤,导致中枢神经受损,即使腿部恢复,也很难再像正常人一样跑跳行走了,那也就代表着,养父无法再干电工了,而且他是酒后驾驶,也拿不到工伤赔偿,家中已然负债,而且受害人家属的钱还没赔偿。

那天下午,当她放学后走进病房时,看见养父坐在床上,正在和养母聊天。她先是一愣,然后立刻露出激动的神情,快步走到病床前,关切地问养父感觉如何。养父没说自身感觉,说的第一句话是让她不要上学了,后天去外市打工。

“工作已经给你找好了,是一家鞋厂,包吃住,一个月三千,算不少了。”养父说,“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家里供不起你继续上学了,更别说大学了。与其等到明年高考结束,不如现在就去打工,帮家里度过难关。”

“可是……”

“家里一分钱都没了,还欠了五万块,就这还没赔偿呢。”养母歪着脸道。

显然,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而让她辍学打工,也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了。

她本想说她替考一次也能拿个一千左右,但又忽然想到,过去几个月,替考的次数逐渐下降,因为她自己的学业已经很繁重,可以想象得到,临近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肯定没时间替考,不替考,就没有额外的钱补贴家用。

“要是我能帮你们借一些呢……”她想到了妹妹,也许妹妹能帮上忙。

“借多少?”

“我也不确定……五、六千?”

养父和养母对视一眼,苦笑一声。

“肯定不够啊,要不这样——”养父按了下额头,像是疼痛一样地呲了呲牙,“你辍学后,就专门帮你姐姐替考,和她家里商量商量,一次性给个几万。”

“这样啊……”她不确定妹妹家是否会同意,可即使同意,自己同样没法上学,她用祈求的声音说,“如果我能说服他们一次性给个几万,你们能让我继续上学吗?我肯定能考上大学,也保证能拿到奖学金,如果拿不到,立刻去打工。”

“拿到了又能怎样?你的生活费、车费,各种费用,从哪里来?”

“我自己会想办法,等以后工作了,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

“那还得五六年呢,你觉得我们能等到那个时候吗?现在就熬不下去了!”

养母忽然拉了下养父的手,放缓声音说:“我觉得可以让然然去问问,如果他们家真能出个几万,让然然参加高考看看情况也不是没可能。”

她看见养母朝着养父使了一个眼色。

她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的缓兵之计,等她真拿到几万块之后,还是会找理由让她去打工,甚至于,让她去打工的想法本就是为了刺激她问妹妹家里要钱。显然,他们已经把她当成了一棵可以持续压榨的摇钱树。

过去一年半,她已经将替考所得的钱,共计八千块,全部上缴了。

但目前家里这情况,就算多出十万块,也改变不了局面。

更何况,妹妹家里根本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

而且,妹妹的父母在替考行为中属于既得利益者,在明确得知实情后,如果继续纵容,甚至是鼓励的话,那就是犯罪了,一旦追究起来,是要坐牢的。

可眼下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首先,她要确保自己有机会参加高考才行。

她深知,高考是她唯一的出路。

次日上午,她前往市里找妹妹商量这件事,一路上她都在思考怎么说服妹妹的养父母,但又觉得就算说服了,自己恐怕也很难顺利高考,而就算真考上了,估计也没机会去上,虽然有奖学金,但生活费之类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甚至于,万一没有奖学金呢,她的学习成绩最近有所下滑,因为没时间上晚自习,以当前的模拟分数,想拿到知名院校的奖学金,概率并不大。

唯一的机会是说服自己的养父母同意她上大学,同时说服妹妹的养父母给她出学费,供她上大学。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难度都很大。

这样一番思考下来,她意识到自己无法上大学似乎已经是必然。

其实,从初中开始,她就已经知道是这个结局了,但还是想拼一拼,没成想拼到最后,还是败给了现实,养父的车祸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而已。

原本还心存希望的,这下心灰意冷了。

她来到市里,进入妹妹的学校,却没找到妹妹,随即开始在校外找,在找的过程中,她心里就已经有所不满了,心想自己每天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妹妹却天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不用费力读书,有充裕的零花钱,出了事还有人扛。她们一母双胎,怎么区别就这么大呢?

当这个问题浮入脑海的时候,一个压抑了多年的念头随之出现:当年在孤儿院,如果不是她将身份证给了妹妹,而今妹妹的生活,就是她的。

过去十年,她压抑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可今天,压不下去了。她知道不仅仅是因为要辍学的事,还因为过去一段时间里,妹妹接连伤害了她的情感。尤其上次,妹妹竟然暗中破坏了她正在萌芽的“初恋”,那让她伤心欲绝,她知道妹妹所谓的为她好都是假的,妹妹就是自私自利,就是嫉妒,就是见不得她好,只不过这些话她没有当着妹妹的面说出来,她毕竟还是顾忌着两人的情感。

她在乎妹妹,可妹妹似乎并不在乎她。

若真在乎,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了,就不会天天逃课、上网、谈恋爱了,就不会在出了事的时候让她去学校顶包,还暗中破坏她的感情了。

妹妹的眼里只有钱,不,准确的说,是妹妹觉得她眼里只有钱,只要给她钱,就能搞定一切。她记得每次妹妹求她办事或道歉都伴随着给钱,其实她当初答应帮妹妹替考根本就不是为了钱,当然,她承认,那些钱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大帮助,让她变得体面了一些,在学校内不再被嘲笑。

事已至此,已是无法回头,要不替考,妹妹的人生将会毁于一旦。

可而今,自己的人生也危在旦夕。谁比谁更重要?真要放弃自己,将妹妹托举起来,让妹妹享受美好人生,自己躲在幕后“替考”一辈子吗?

她眼里噙满泪水,心有不甘,自己一路小心翼翼,拼尽全力,谨言慎行,忍受着无垠的孤独和寂寞,最后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在寻找到第三家网吧的时候,有几个学生摸样的人从里面谈笑着走出,看见他们脸上无忧无虑的表情,听到他们开怀的笑声,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走到角落里,面朝墙壁,压抑着音量,恸哭了一场。

哭完后,情绪平稳了一些,无论怎样,都得找妹妹商量商量,万一有转机呢,虽然妹妹确实有些自私自利,但毕竟两人的关系摆在那,她相信真到了关键时刻,妹妹是会挺身而出的,就像小时候她发高烧那次一样。

进入网吧,在包间内,终于找到了妹妹。

妹妹斜坐在椅子上,一边打游戏,一边对着耳麦骂脏话。旁边放着两罐啤酒,地上还有一罐歪倒的啤酒,包间内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酒味。

看到这幅场景,她的怒气再次升起。

她关上包间门,埋怨了一句:你怎么又逃课了?

她本以为妹妹会解释,谁知妹妹竟摆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无所谓摸样,这让她更生气了,自己这么努力,这么辛苦,这么小心,是为了谁,还不是你?!

妹妹点上一支烟,喝了两口啤酒,继续玩游戏。

她夺下妹妹嘴里的的烟,扔在了地上,本意是要妹妹好好听她说话,谁知妹妹却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得踉跄后退了两步,捡起烟,继续抽了起来,一边抽一边玩游戏,一边和玩家对骂,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

这一刻,她觉得妹妹好陌生。

还是说,妹妹本来就是这样,此前在她面前只是佯装听话和乖巧?

她就这样默默站在妹妹身后,看着妹妹的后脑勺,脑海中浮现出两人从小到大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孤儿院内的相互扶持,被领养后的相互鼓励,妹妹给她买的记事本和笔,两人一起坐在公园台阶上吃冰激凌,畅想未来……诸多美好回忆犹如幻灯片一样掠过,最终汇成了面前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的妹妹。

她们长大了,也变化了。

如果以现在的思维回到七岁那年,她还会同意妹妹的请求吗?

显然是不会的。

她们虽然是亲姐妹,但人生其实并不共享,酸甜苦辣也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一把游戏打完,妹妹扭回头来看见她,仿似有些惊讶,妹妹让她别管她,说就放纵这一天,以后肯定好好上课,这种话,她听了太多遍,已经麻木了。

但无论如何,还是得将辍学的事告诉妹妹。

然而,妹妹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相比近在咫尺的亲人,妹妹更关心游戏里的角色,关心虚拟世界中的队友,当她强行扯下妹妹的耳机,试图将妹妹的注意力拉回现实时,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啤酒,溅湿了妹妹的帆布鞋,妹妹用力跺了一下脚,骂了一声,她听得清楚,那是在骂她。

那一瞬间,她感到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悲哀。

随后,妹妹掏出钱包,不耐烦地取出里面的钱,塞给了她,让她赶紧走,别打扰她玩游戏,还说明年不用替考了,但钱会照给。

看着妹妹的神情,她感觉自己心里某一块区域破裂了,有冷风在体内刮。

“不是钱的事。”她说。

“现在?”妹妹双眼盯着电脑屏幕。

“我在想,能不能——”

“不是吧,这样搞我?!”妹妹打断了她的话,扭头看了她一眼,但瞳孔却并未聚焦到她身上,仿似只是想看看她到底走了没。

“我家里不让我上学了,你说可不可以让你养父母供我上学——”她还是说了出来,但妹妹突然大叫一声,用力拍打起了键盘,应该是没听到。

电脑屏幕中出现了一条旋转的通道,画面中的所有角色都被吸了进去,她知道,那是游戏开始界面,接下来,这些角色将会被传送进战场——突然,灵光乍现一般,她的脑海中也出现了一条旋转的通道,一束耀眼的光芒从通道里射出,她躲避一样地眯起眼睛,谁知那通道却异常清晰地展示在了眼前。

也许——还有另外的办法能够扭转局势?

似乎——那是唯一能让自己走下去的办法?

她可以凭借自己的个人意志,主动决定自己的人生走向?

她愣怔地想了一会,不知道是否可行,但念头一经出现,便无法再忽视。

那天,她在妹妹的学校里转了一天,思考了一天。

她清楚地明白自己这么做了之后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一旦被发现,她会失去一切,甚至会坐牢。而如果不被发现,她将失去并毁掉妹妹的人生。无论怎样,代价都是惨痛的。可是——她不甘心、不愿意,就这样坐以待毙。

自己的人生,终究要靠自己去把握,去争取,去抢夺。

这就是世界的本来面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生物学中的达尔文进化论里,就是这么讲解的。

她不想做被淘汰的那一个,她只是在适应规则。

临近晚上,她才坐大巴车返回镇上,来到病房。

养父母坐在床头,看见她进来,原本正在低声说话,顿时闭上了嘴巴。

她迟缓地走到病床前,垂下头,低声说:“对不起,他们没同意。”

她听到养父母同时叹了一口气,她知道他们的失望,是对钱的失望。

接着,她又说:“我决定了,辍学去打工,帮咱家渡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