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成长(1)

1997年2月20号,农历正月十四。

一股强冷空气翻过西伯利亚的山峰,来到了北方的大地上。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丰崖村的村民杨有志裹紧身上的棉衣,蹲在前屋的门槛上,双手插入袖口,满面愁容地看着雪花簌簌落下。本来年前和工头说好了后天去外地打工,可这场冷空气打乱了计划,今早工头已经托人送来消息,要等冷空气过后再做打算,听天气预报说,这场冷空气要持续至少一周。

家里的余粮不多了,他必须赶紧出门打工挣钱。

去年挣的那点钱基本都送进医院了,老婆林秀英去年5月份怀孕,从怀上孩子后就不安生,先是下体频繁流血,然后是胎动异常,最后发现胎位不正,林秀英本来身子就弱,这一折腾,身体每况愈下。他们家属于外来户,在村子里没什么亲戚,妻子一入院,杨有志就不得不回来照顾,也耽误了挣钱。

里屋传来一阵咳嗽声,打断了杨有志的思绪。

妻子昨天感冒了,今早开始咳嗽,杨有志本来要去拿药,但觉得浪费钱,便以大雪堵了路,没法出门为由想拖一拖,也许拖着拖着自己就好了。

咳嗽声没见小,反而愈发急促,听起来像要呛死了一样。

杨有志扭了下头,眉头紧皱,对于妻子的体弱多病越发厌烦,别人家的孕妇大着肚子都能下地割草,走路风风火火,她怎么就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呢。

“老杨,老杨……”里屋传来妻子紊弱的呼喊声。

“咋了?!”杨有志高喝了一声,语气很不耐烦。

“你来看看……咳咳咳……”妻子一句话没说完又开始咳起来。

杨有志这才起身,不情不愿地走入里屋,却见妻子已经从床上起来了,正叉开着双腿站在床边,妻子低着头,观察着自己的棉裤,她的裤裆湿了一大片。

“咋了这是,尿了?”杨有志恶声恶气地说。

“我觉得是……羊水破了……”

“啥?”

“可能孩子……要生了……”

杨有志脸色一变,这才明白过来。

“快,去医院!”

杨有志原本想用自行车驮着妻子去医院,但妻子坐不上去,而且外面下大雪,自行车容易滑倒,便决定用木推车推着。妻子坐在篓子里,盖上一床棉被,杨有志在冰天雪里疾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一辆车都没有,杨有志的脸上全是雪,走一会就要停下来擦一擦脸。期间,林秀英从棉被后探出半颗头,关切地望着自己的丈夫,杨有志一脸严肃地朝她喊,看什么看,快把被子盖好!林秀英便又缩了回去。五公里的路程,杨有志走了半个小时,他直接将车推进了镇医院的大厅,昂着脖子喊,快来人啊,救命啊!

生产过程很不顺利,历经五个小时还没生出来,林秀英的痛嚎声在医院走廊中来回盘旋。医生建议剖腹产,但剖腹产要手术费,还要术后恢复,林秀英和杨有志都知道家里没钱,两人一起拒绝了。终于,在晚上十点半的时候,伴随着林秀英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孩子生下来了。

产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接着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靠在门口倾听的杨有志长吁一口气,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1997年2月20号,晚上十点十五分,一对双胞胎女孩在店子镇医院降生了,先被拽出来的那个是姐姐,后出来的那个是妹妹,姐妹俩相隔五分钟,妹妹右腰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椭圆形胎记,是两人最初的区分。

名字早就起好了,大的叫杨静菲,小的叫杨静岚。

乳名是大名最后一个字的叠音,菲菲和岚岚。

得益于那股冷空气,杨有志在家里多呆了半个月,让林秀英获得了一些喘息时间。出了正月,杨有志跟着工头前往外地打工,当时家里仅剩二十块钱。按照往年的习惯,这二十块钱要撑两个月,杨有志会在两个月后将发的第一笔钱邮寄回来。两个孩子的降生,让原本拮据的家庭变得更加困难,林秀英在村里人的介绍下,帮别人剥花生米,赚点小钱补贴家用。她经常半夜三更还坐在门口的月光下剥花生,一粒一粒的熟花生在黑夜中发出簌簌的宛若落雪一样的声音,她的手指快速翻动着,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咳嗽。

在孩子四个月的时候,林秀英就断奶了,她的身子十分瘦弱,乳房都干瘪了,犹如两块空布袋挂在胸前。她只能给孩子喝奶粉,吃饼干,而且必须要控制量,因为没钱,为此两个孩子经常饿得嗷嗷叫。她渐渐发现,妹妹叫得最厉害,经常在床上撒泼打滚,有时半夜三更还要哭闹,她实在没办法,便将妹妹抱出去,补喂了点奶粉,这才罢休。

春去秋来,眨眼间孩子三岁了,杨有志还是一如既往地外出打工,林秀英还是一如既往地帮别人剥花生、剥大蒜赚点家用,家里还是一如既往地贫穷,两个孩子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成长,倒没怎么生病,长得水灵灵的。

姐妹俩长相几乎一样,但性格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有了区别,妹妹爱闹腾,说话声音洪亮,总是东奔西跑,看见什么都要鼓捣一下,还特别爱表现,喜欢和别人说话,连陌生人也不惧。姐姐则文静许多,很少吵闹,会帮林秀英做家务,有时还会帮忙剥花生,她不像妹妹那般好奇地剥几分钟觉得无聊就走了,而是会一直剥,直到林秀英让她别剥了,才停止。家里有好吃的实在没法平分时,妈妈说一句你是姐姐,应该让着妹妹,她便让给了妹妹,没有任何怨言,虽然只早出生了五分钟,但在她身上,确实能看到作为姐姐的担当。

渐渐地,林秀英不用看姐妹俩腰上的胎记,也不用依靠手腕上的红绳和绿绳就能区分姐妹俩了,她们的神情、目光、姿态已经有了有了区别。

时间来到了2003年,杨有志的工资在去年有了明显提升,得益于国家对基建的投资力度,以及整个国家的经济腾飞,作为建筑工的杨有志拿到了比前些年多几倍的工资,当然,物价也在飞速增长。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开始好转,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那年姐妹俩六岁,开始上小学了,彩色电视机的出现让这个穷惯了的家里多了许多欢笑。那年除夕夜,爆竹声声中,他们一家四口在家里观看了春节联欢晚会,杨有志喝了半斤白酒,林秀英也喝了一小杯,看着两个孩子并肩坐在电视机前的乖巧摸样,两人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然而,那笑容就像电视机上突然出现的雪花一样,在那年夏天,戛然而止。

林秀英清楚地记得,她当时正在院子里的阴凉处剥大蒜,由于常年剥大蒜,她的手指皮肤像干旱的地面一样龟裂开,出现了一条条弯曲的口子,每次剥蒜都要强忍着疼痛,饶是如此,她还是没放过这个赚小钱的机会。

一个村民冲进了她家,大喊着让她去接电话。

她慌里慌张地跟着那人去了,电话听完,她直接晕倒在了地上。再醒来时,她躺在医院里,但她很快就出院了,并拒绝了任何形式的身体检查。

那通电话里传来一个让她无法相信的噩耗——杨有志死了。

杨有志在工地上喝酒,违规操作,从高空坠落死亡,而且砸伤了一个人,杨有志当场死亡,那个被砸伤的人正在住院治疗,杨有志的工资已经预支给了对方用于医药费,但还远远不够,要问她家要钱。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个家一直是杨有志做主,没了杨有志,林秀英像只无头苍蝇,茫然无措。

有人建议她去外地看看情况,有人建议她找律师打官司……

她的耳内传来嗡鸣声,弯着腰不断咳嗽。三天后,杨有志的尸体被运回来了,同时跟回来的,还有被砸伤的那人家属,以及工地上的负责人,七八个人围在家中,对着林秀英大声叫嚷,杨有志的尸体已经发臭,放在一块木板上,盖着一块白布,她跪在地上,朝着他们哭诉、道歉,但无济于事。

他们拿走了家里的所有存款,搬走了值钱的家具家电,包括那台电视机,在搬电视机的时候,妹妹杨静岚用近乎疯狂的勇气去阻止他们,甚至咬伤了一名男人的手腕,似是被妹妹的劲头感染,姐姐杨静菲也加入了抗争当中,但两个六岁的小女孩如何能对抗得了七八个大男人,她俩很快就被制服,被牢牢按在角落里,泪眼汪汪地看着一群陌生人将心爱的电视机搬走。

刚有起色的家庭在顷刻间崩塌,在埋葬了杨有志之后,林秀英在深夜被自己的咳嗽声吵醒,发现咳出了一大口血,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在那晚,她看着空荡荡的家,看着另外一张床上熟睡了的姐妹俩,做出了一个决定。

次日,下大雨,那天林秀英罕见地做了四个菜,其中三个菜里都有肉,她拿出了杨有志的白酒,独自喝了三杯。吃完饭,眼见雨小了,她说带姐妹俩去捞鱼,娘仨带上渔网出了门,徒步来到了两公里外的水库。

林秀英拉着姐妹俩穿过一片草丛,来到了水库边缘,她先脱掉了自己的鞋子,然后脱掉了姐妹俩的鞋子,三双鞋子并排靠在水库边上。

妹妹杨静岚兴奋地挥动着渔网,姐姐也看着水面上跳动的鱼发出惊呼。过去几天的悲伤仿似已经被她们抛诸脑后,她们显然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她们的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她们而去。林秀英看着她俩的天真摸样,流出了眼泪。

两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出生在他们家,不该怀在她肚子里。

“妈妈,你怎么又哭了?”杨静岚说。过去几天,妈妈一直在哭。

“没事了,今天过后就没事了。”林秀英拉起她俩的手朝水库里走。

当水没过姐妹俩的大腿时,姐姐杨静菲好奇地开口问。

“妈妈,我们不是在岸边捞鱼吗,怎么走进来了?”

林秀英没说话,闷着头继续朝里走。

“妈妈,你不是不让我们进水库里面吗?”杨静菲又说,并停住了脚步。

这时的杨静岚正用一只手握着渔网,在水里捞了一网,竟捞到了几条鱼。

“真有鱼呀,妈妈,你看,好几条呢,姐姐你看!”

林秀英仰头低声说了句:老天爷,来世让她们生到个好人家吧。然后她加大力道,拽着姐妹俩的手腕,加速朝水里走去。杨静菲挣扎了几下,脚下一滑,摔倒在了水里,呛了一口水,哇哇哭了起来。林秀英并未理会,继续朝前走,当水没过姐妹俩的下巴时,妹妹才感觉到不对劲,也开始哭了起来。

在姐妹俩哇哇的哭声中,雨下大了,噼里啪啦落在水面上。

林秀英能感觉到前方有一个滑坡,她知道,只需再踏出一步,她们娘仨的生命便会终结,此生的痛苦也会终结。她深吸一口气,踏出了一大步,果然是个滑坡,她的身体迅速下坠,水压从头顶笼罩而来,她闭上双眼,心里产生了一种解脱感,无边的黑暗朝她涌来,同时涌来的,还有一道飘渺的白光。

在这一刻,她松开了姐妹俩的手腕,也许没松开,她不记清了。

她永远也无法再验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