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旧书堆里的密道密码
书库的檀香混着霉味钻进鼻腔时,裴林缚的指尖正抚过第三十七本旧书的书脊。
这是他持任务令进入书库的第七个夜晚。
烛台上的牛油烛燃到半截,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他将怀里的《丹经补遗》残卷轻轻搁在案上,目光扫过木架最上层那堆蒙尘的典籍——昨日张九思说这些是“旧丹堂搬迁时遗漏的杂录”,因无人整理已在角落积了三年灰。
“《丹堂纪要》?”他的手指突然顿住。
那本书的封皮已被虫蛀得只剩半截,露出内里泛黄的纸页,书脊处有道极细的裂缝,像是被利器挑开过。
裴林缚垂眸,指节抵着书脊轻轻一推。
“咔”的轻响里,一张泛黄的纸条从夹层滑落,落在他摊开的手心里。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他凑近细看,纸条上绘着模糊的九宫八卦图,八个卦位用朱砂点了星芒,中央“水位”二字被圈了又圈,旁边还压着半枚模糊的印章——像是旧丹堂的火漆印。
“旧丹堂·九宫·水位。”他低声念出字迹,喉结动了动。
前日替孙德昌整理杂物时,他在那家伙的密令里瞥见半幅地图,边角处恰好有类似的九宫格标记。
当时他借口“捡碎纸”记下坐标,此刻在烛光下对比,竟有三个卦位完全重合。
书库里的穿堂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纸条簌簌作响。
裴林缚想起三日前抄录的《玄机子丹录》残页:“九脉灵气汇于丹炉,地脉交汇处必设暗室,以承天地火水之枢。”他的指腹缓缓抚过八卦图的“坎”位——坎为水,对应九宫格的正北。
“密室不在地表。”他喃喃出声,声音在空旷的书库里荡开一道回音。
烛火映得他眼底发亮,像是暗夜里突然亮起的星子。
次日卯时,藏书阁前院的玉兰树刚落了两瓣花。
张九思抱着一摞《东域地理志》匆匆赶来时,裴林缚正蹲在台阶上补抄《九峰通志》的目录。
“这是你要的地理志。”张九思将书往他怀里一塞,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渍,“不过李阁老问起,你得说是为了补注通志里的水脉考据——他最恨人拿公务做私用。”
裴林缚接过书,指尖触到书页边缘的折痕——是张九思特意为他标了东域水系图的位置。
他抬眼时正撞上对方泛红的眼尾,想起昨夜书库烛火下,张九思替他翻找旧录时,手指被虫蛀的纸页划得全是血痕。
“谢张兄。”他低声道,将地理志往怀里拢了拢。
是夜,杂役坊的梆子敲过三更。
裴林缚缩在柴房的角落,借着火折子的微光摊开地理志。
泛黄的纸页上,青云宗西侧的废弃池塘被红笔圈了又圈——那是地理志里标注的“东域古水脉断流处”,正对应八卦图的坎位九宫。
他摸出怀里的纸条,将八卦图覆在地理志上。
月光从柴房的破窗漏进来,正好照亮池塘下方的“断流点”三个字。
裴林缚的呼吸突然重了些——那处的坐标,与孙德昌密令里的“暗桩三”完全重叠。
“原来如此。”他将地理志小心卷好,藏进贴身的布囊里。
柴房外的夜风吹得竹帘哗哗响,他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钟秀娘常说“观星能辨地脉”。
那丫头从前在街头替人算卦,总爱盯着天上的星子说“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星芒落处必有玄机”。
“明日……”他捏了捏布囊,嘴角勾起极淡的笑,“该去请她帮个忙了。”
柴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裴林缚迅速吹灭火折子,整个人贴在墙根。
月光里,孙德昌的影子从窗下掠过,嘴里骂骂咧咧:“那杂役能翻出什么?老子明日就去李阁老那里告他盗书……”
声音渐远后,裴林缚摸出怀里的纸条,在月光下又看了一眼。
八卦图的“水位”二字泛着陈旧的红,像是一滴凝固的血。
他将纸条重新塞进书脊夹层,转身时,袖中地理志的边角擦过墙面,蹭下一片斑驳的墙灰。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紧。
裴林缚望着柴房外的夜空,北斗七星正悬在废弃池塘的方向。
他想起钟秀娘算卦时总说的那句话:“星子落在哪里,秘密就在哪里。”
明日申时,该去她常坐的槐树下,说一句“秀娘,今夜的星子,我想请你同看”了。
槐树上的蝉鸣刚歇下第一波,裴林缚已站在老槐树下。
钟秀娘的卦摊还支着半幅蓝布,她正踮脚收最后一串铜铃,发间的木簪随着动作轻晃。
月光漫过她额角的碎发,照见她腕间那串磨得发亮的檀木珠——那是三年前冬夜,他替她抢回被地痞撕碎的卦书,她硬塞给他的谢礼,他推不过,又悄悄系回她腕上。
“裴执事这是转了性?”钟秀娘转身时眼尾微挑,指尖捏着枚铜钱晃了晃,“往日见我躲着走,今儿倒主动来槐树下——莫不是要算姻缘?”
裴林缚喉间逸出极轻的笑,目光扫过她脚边半开的木箱,箱底露出半本《奇门要术》残卷。
“秀娘的卦金太贵。”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是街角刘婶的桂花糖,“我请你吃糖,换你同看今夜的星子。”
钟秀娘的手指在糖纸上顿了顿。
她记得上个月他替杂役们讨月钱,被内门弟子推搡着撞在这槐树上,衣襟破了都没皱下眉;此刻他垂眸时睫毛投下的影子,倒像极了十二岁那年,他蹲在她卦摊后替她补抄《天文志》,笔尖蘸墨时的小心模样。
“星子有什么好看?”她嘴上嫌着,却将糖纸剥开,递了颗糖到他面前,“不过……”她的目光掠过他藏在袖中的地理志边角,语气忽然轻了,“你前夜在柴房翻书时,北斗正好悬在西池塘方向。”
裴林缚瞳孔微缩。
他早该想到,这丫头蹲在街头算卦时,能单凭星轨替人寻回走丢的牛,又怎会看不出他布在地理志上的暗桩?
“秀娘。”他低头盯着她腕间的檀木珠,声音放得极软,“我需要你帮我看的,不是星子。是……”他抬手指向西方,“西池塘下的水脉。”
钟秀娘的糖块“啪”地落回油纸包。
她转身收起卦摊的动作突然加快,蓝布扫过石桌发出刺啦声响。
“你可知那池塘是三十年前丹堂失火后填的?”她背对着他,声音里裹着风,“我阿爹说,填塘那天飘着血雾,有个穿丹袍的老头跪在塘边喊‘灵脉要断’——后来他就疯了,死在乱葬岗。”
裴林缚的手指蜷进掌心。
他想起三日前在孙德昌密令里瞥见的“断脉计划”,想起旧丹堂那半枚火漆印,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所以更要去看。”他走到她身侧,替她拢住被夜风吹散的卦幡,“我需要你认阵——若真有锁水阵,你比我更懂怎么破。”
钟秀娘突然转身。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两潭淬了星子的水。
“你总是这样。”她抓起卦摊下的罗盘塞进他怀里,“明明自己能翻烂十本《阵道精解》,偏要拉着我淌浑水。”
裴林缚低头看罗盘,铜面上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他知道她这是应了——就像十二岁那年,他被杂役头抽得爬不起来,她蹲在墙根给他塞药,嘴上骂他“傻大胆”,手却替他把伤口裹得比医堂的老妇还仔细。
两人穿过青云宗西角的竹篱时,裴林缚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他借着调整罗盘的动作偏头,瞥见三丈外的桃树下,有片衣角闪过——是李知远身边的亲随周七,腰间坠着的翡翠玉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秀娘,你看那株老梅。”他突然拽着她往左侧走,脚尖碾碎了路边的野菊,“像不像你去年算卦时画的艮字?”
钟秀娘立刻会意。
她反手勾住他的手腕,仰头时笑声清脆:“裴执事何时也懂起卦象了?那分明是坎中带艮——”她的鞋跟有意碾过一堆松针,松针下埋着半张撕碎的纸条,“像极了某人藏在书里的……药方?”
周七猫在梅树后,看着两人说说笑笑拐进芦苇荡,脚边的碎纸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丹方”二字。
他摸出怀里的密信——李阁老说裴林缚在查旧丹堂,若真翻出什么,定要先一步报信。
他弯下腰捡起碎纸,没注意到芦苇荡深处,裴林缚的指尖正抵着唇,对钟秀娘比了个“三息后”的手势。
三息后,芦苇荡东侧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周七立刻提气追过去,只看见水面漂着半块带泥的青石板,石板上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八卦——正是李阁老说的“可疑标记”。
“蠢货。”裴林缚望着周七消失的方向,嘴角扯出极淡的讥诮。
他早算到李知远会派人,前日特意在杂役房“不小心”漏出半句“丹堂旧阵”,又让张九思在《阵道图解》里夹了张假的水脉图。
此刻周七追去的“阵眼”,不过是他用三块破砖和半桶泥浆搭的幌子。
“走。”钟秀娘扯了扯他的衣袖,罗盘在她掌心转得嗡嗡响,“真阵眼在池塘中央。”
西池塘的水面浮着层薄雾,月光落上去,像撒了把碎银。
钟秀娘脱了鞋袜踩进水里,冰凉的水漫过脚踝时她皱了皱眉,却没停步。
裴林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影子在水面摇晃,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街头,她也是这样踩着积水替人算卦,水溅湿了裙角都不在意。
“停。”钟秀娘的罗盘突然发出“铮”的轻鸣。
她蹲下身,指尖划过水面,一串水泡从她掌心升起,“九宫锁水阵,坎位为枢。”她抬头看他,眼里映着漫天星子,“你前日给的八卦图,中央圈的‘水位’,是启动阵眼的钥匙。”
裴林缚摸出怀里的纸条,泛黄的八卦图在月光下泛着旧红。
他将纸条递给钟秀娘,见她指尖在“坎”位轻轻一按,水面突然泛起漩涡。
漩涡中心的水纹层层裂开,露出下方青黑色的岩石——岩石正中央,刻着与纸条上完全一致的九宫图。
“输入灵气,按卦位顺序。”钟秀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乾、兑、离、震、巽、坎——”她的手指点过裴林缚的手腕,带着水的凉意,“最后是坎。”
裴林缚的指尖抵在坎位岩石上。
他能感觉到灵气顺着指腹流入石纹,像一条沉睡的蛇被唤醒。
岩石开始震颤,水面的漩涡越转越快,原本平静的池塘突然翻起白浪。
钟秀娘退后半步,抓住他的衣袖,两人的影子在浪里叠成一片。
“轰——”
一声闷响惊飞了芦苇荡里的夜鹭。
池塘中央的水面缓缓下沉,一座青石门楼从水底下浮出来,门楣上的丹纹被水冲去泥沙,露出暗红的底色。
门两侧刻着对联,上联“九脉锁灵根”,下联“一炉定乾坤”,横批是三个斑驳的古字:“丹元宫”。
钟秀娘的罗盘“当啷”掉在水里。
她望着石门,喉结动了动:“这门后……藏着你想要的答案。”
裴林缚凝视着石门上的丹纹。
他想起幼年时父母被杀前塞给他的半块玉牌,想起孙德昌密令里的“断脉”二字,想起萧承钧前日在宗门外留下的血书——“青云藏垢,玄霄必清”。
此刻石门上的丹纹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极了他母亲临终前咳在他手背上的血。
“不只是答案。”他伸手触碰石门,指尖传来的凉意直透心底,“还有改变一切的钥匙。”
石门后传来极轻的“咔嗒”声,像是某种机关被触发。
钟秀娘捡起罗盘,水面倒映着她紧绷的下颌线:“要进去吗?”
裴林缚望着石门后的黑暗。
他知道门里可能有旧丹堂的秘密,可能有玄霄阁的阴谋,可能有他父母死亡的真相。
更可能的是,门后藏着一把刀,随时会刺穿他精心布下的局。
但他笑了。
“当然。”他转身替钟秀娘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秀娘,你说过星子落处必有玄机。”他指向石门上方的北斗星,“现在,玄机就在这里。”
石门后的黑暗里,传来滴水的声音。一声,两声,像是谁在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