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矿洞深处的九脉残章
三日后深夜,裴林缚将最后一捧积灰扫进竹箕时,藏书阁飞檐的阴影正好遮住他袖中凸起的碎瓷。
虫房小豆子的脚步声早随着寒晶蚕破茧的欢呼散在晚风里,他望着“藏真”二字被月光浸得发白,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那枚刻着“外门执事候补”的青铜牌——这是三日前替张吏目写家书时,对方塞给他的矿洞通行令。
“九峰同脉,脉藏于矿。”他默念着《玄机子丹录》里被茶渍拓下的残章,袖中碎瓷边缘硌得手腕生疼。
那半页“九脉共鸣”要诀里,“矿脉”二字被他用虫房银粉描了三遍,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下撞着皮肤。
矿洞入口的铁栅门在子夜时分吱呀作响。
裴林缚摸出张吏目给的铜钥匙,钥匙齿与锁芯摩擦的声响惊飞了几只夜枭。
他借着火折子的光扫过石壁,果然在第二块青石板缝隙里,看到了三道极浅的刻痕——与碎瓷上“九”字的起笔弧度分毫不差。
“裴执事!”
压低的唤声从左侧巷道传来。
黄子昂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钻出来,腰间铁剑碰在石壁上,溅起几点火星。
这外门修士额角还沾着未擦净的药汁,显然刚从丹房溜出来:“苏师妹在里面候着了,我把望风的杂役支去打酒,能撑半柱香。”
裴林缚点头,指腹擦过石壁刻痕。
刻痕深处泛着幽蓝,像是被某种灵液浸过百年。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扫藏书阁飞檐时,檐角铜铃里落着半片焦黑的纸灰,边缘正是这种幽蓝——原来九峰秘辛,早顺着风散在各个角落,就等有心人拾起来拼。
“看这里。”
苏若雪的声音从矿洞深处飘来。
这是她初次与裴林缚合作,月白裙角沾着矿尘,发间却仍别着朵新鲜的素心兰。
她正踮脚摸着左侧石壁,指尖掠过某处时,整面岩壁突然发出金石轻鸣。
裴林缚瞳孔微缩。
他见过杂役坊的老石匠敲玉,好玉受击才会有这种清响。
他快走两步,手掌覆上苏若雪方才触碰的位置——那是块与普通岩壁无异的青石,可当他按照《玄机子丹录》里“木生火,火生土”的五行流转顺序,依次按下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时,石壁突然发出“咔”的轻响。
黄子昂的铁剑“当啷”坠地。
一道半人高的石门从岩壁里缓缓升起,霉味混着松脂香扑面而来。
门后是向下的石阶,青石板上积着薄灰,却有半枚清晰的鞋印——不是杂役的麻鞋,也不是外门弟子的云纹靴,倒像...内门长老才会穿的玄色缎面鞋。
裴林缚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晃亮,火光映着石阶两侧的壁画:九座山峰环绕着一口青铜鼎,鼎身刻满星纹,最顶端的峰尖上,站着个怀抱书卷的白衣修士。
那修士的眉眼,竟与藏书阁里供奉的青云宗开派祖师画像有七分相似。
“九脉聚灵鼎?”苏若雪轻声道,她的指尖几乎要碰到壁画,又猛地缩回——壁画上的星纹突然流动起来,像活了的银线。
三人顺着石阶往下,越走越觉闷热。
待转过第三道弯时,视野骤然开阔。
密室中央立着半座青铜鼎,鼎身裂了三道指宽的缝,仍有幽蓝灵气从裂缝里渗出。
四周靠墙摆着七八个檀木书架,架上的书册东倒西歪,有的被虫蛀成碎片,有的用红绳捆着,封皮上“九脉合流论”几个字虽褪了色,仍刺得裴林缚眼眶发热。
“《九脉合流论·续》!”黄子昂扑向最近的书架,指尖刚碰到书脊又触电般缩回,“烫...好烫!”
裴林缚没说话。
他走到那座残鼎前,伸手接住一缕溢出的灵气。
灵气入体时,他突然想起幼年在杂役坊,曾见过老杂役用灵泉浇枯树——那树第二天就抽出了新芽。
原来九峰灵脉不是断了,是被封在这鼎里,等着有人能重新唤醒。
“裴执事!”苏若雪的声音带着颤,“你看这个。”
她捧着本封皮发黑的书,书页间夹着半张帛画。
裴林缚凑过去,只见帛画上用金线绣着九道光脉,每道光脉末端标着“朝阳峰”“落霞峰”等九峰名讳,最中央写着“九峰归一,万法自明”。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归一”二字,喉咙里的甜腥突然涌上来——这正是他这半年来在各个峰头周旋时,总觉得缺了的那把钥匙。
“咚。”
头顶传来石块坠落的声响。
黄子昂的铁剑瞬间出鞘。
他贴着石壁走到石阶口,侧耳听了片刻,回头时脸色发白:“有人往矿洞来了,至少三个,脚步很重,像带着武器。”
裴林缚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扫过满架书册,当机立断抽出三本封皮最完整的,用衣袍下摆裹了塞进夹层。
苏若雪已经咬破指尖,在三人脚边画起幻形阵,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立刻腾起淡粉色烟雾。
黄子昂则将铁剑横在胸前,剑尖微微发颤——这外门修士平时总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刻却咬着牙站在最前面。
“裴执事...”苏若雪结印的手顿了顿,“是薛无影的人。我听见他们提了'困死'两个字。”
裴林缚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想起三日前在杂役坊,曾看见薛无影的亲卫往矿洞方向去,怀里抱着个刻着玄霄阁标记的木盒。
原来对方早就盯上了这里,而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布局,到底还是漏了一步。
“噤声。”他压低声音,将最后一本《九脉要术》塞进苏若雪怀里,“阵成后屏息,他们要找的是活口。”
幻形阵的烟雾渐渐笼罩三人。
头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铁器碰撞的脆响。
裴林缚望着残鼎裂缝里渗出的幽蓝灵气,突然想起藏书阁飞檐上那半片焦灰——有些秘密,藏得再深,也会在该见光的时候,自己钻出来。
石阶口的光突然被遮住。
“都搜仔细了,那小杂役要是敢把东西带出去...”
薛无影的声音混着回音撞进密室,尾音被幻形阵吞得模糊。
裴林缚望着苏若雪发白的指尖,又看了眼黄子昂紧攥剑柄的手——这一局,他原想慢慢来,可有些人,偏要逼他提前出牌。
鼎身的裂缝里,幽蓝灵气突然暴涨。
石阶口的阴影里,薛无影玄色缎面鞋的鞋尖先探了进来。
他腰间悬着玄霄阁特有的九环鞭,鞭梢金铃随着动作轻响,与裴林缚袖中碎瓷的震颤频率竟奇异地重叠。
“裴执事,”薛无影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银线,“私闯矿洞禁地,该当何罪?”他身后跟着两个外门弟子,一个举着火把,另一个提着带倒刺的铁索——那铁索上还沾着新鲜的血渍,在火光里泛着暗褐。
裴林缚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
幻形阵的烟雾裹着三人,他能清晰听见苏若雪的呼吸声,像春蚕食叶般细碎;黄子昂的铁剑在掌心沁出冷汗,剑柄上的防滑纹硌得虎口生疼。
但他面上仍挂着外门执事候补该有的从容:“薛统领这是何意?慕容总管前日刚发了令,着我等巡查矿脉防蚀情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薛无影腰间的九环鞭,“倒是薛统领,深夜带武器擅入外门辖地,莫不是...要替玄霄阁清场?”
薛无影的瞳孔骤缩。
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晃了晃,照出左颊那道淡白的旧疤——正是玄霄阁“清道夫”特有的烙痕。
他身后提铁索的弟子明显一僵,火把差点砸在石阶上。
“装什么糊涂。”薛无影甩了甩九环鞭,金铃炸响,“你怀里揣的《九脉合流论》,是能让青云宗九峰归一的东西。”他向前踏了半步,靴底碾碎一块松脂,“交出书册,我留你全尸。”
裴林缚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来对方不仅跟踪,连他们拿了什么都查得清楚。
他余光瞥见苏若雪的指尖在阵纹上微微发颤——幻形阵最多再撑半柱香,而薛无影的耐心显然等不到那时。
鼎身的幽蓝灵气突然又涨了三分,顺着裂缝渗出的气丝缠上裴林缚的手腕,像有生命般往他掌心钻。
他想起《玄机子丹录》里那句“脉动则阵生”,喉结动了动——或许矿洞底下,本就埋着九峰用来镇压灵脉的震荡阵。
“薛统领可知,”他突然笑了,声音里浸着三分寒,“这矿脉底下埋的不只是书册?”他的拇指悄悄按上腰间青铜牌的背面——那是慕容云前日塞给他时,特意用灵纹刻下的阵眼标记。
薛无影的脚步顿住。
“轰——”
整座矿洞突然剧烈震颤。
黄子昂的铁剑“当啷”砸在地上,苏若雪的幻形阵“啪”地碎裂;薛无影身后的火把“噗”地熄灭,黑暗里只听见石块坠落的闷响。
裴林缚借着鼎身的幽蓝灵气,看见石壁上的星纹壁画正在流动,每道星轨都指向密室西北角的青石板。
“灵脉要爆!”提铁索的弟子尖叫着往石阶口跑,撞得薛无影一个踉跄。
薛无影骂了句脏话,九环鞭“唰”地缠住岩壁,借力往洞外跃去。
三人的脚步声混着石块滚落声,很快消失在上方巷道里。
“走!”裴林缚捞起地上的铁剑塞给黄子昂,自己拽着苏若雪冲向壁画指引的方向。
他用铁剑劈碎西北角的青石板,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地洞,洞底飘着若有若无的药香——正是藏书阁飞檐铜铃里那缕幽蓝的气味。
黄子昂当先钻了进去,转身拉苏若雪时,发梢扫过洞壁的青苔:“这洞...像是有人定期清理!”
裴林缚最后爬进地洞,反手推上青石板。
黑暗中,他摸到洞壁上刻着极小的“藏真”二字——与藏书阁匾额同出一人之手。
原来慕容云说的“矿洞巡查令”,根本不是张吏目给的,而是这位外门任务总管,早替他铺好了退路。
地洞越走越宽,渐渐能听见山风穿过石缝的呜咽。
当头顶漏下第一缕天光时,苏若雪的素心兰突然发出清响——那是外门弟子特有的传讯花,香气里裹着“安全”二字。
“到了。”裴林缚抹了把脸上的矿尘,望着脚下熟悉的杂役坊青瓦,“从这里绕到丹房后巷,没人会发现。”
黄子昂把铁剑插回腰间,这才发现手心里全是冷汗:“裴执事,你怎么知道那阵...那什么阵?”
“九脉残章里写着,”裴林缚摸了摸怀里的书册,“灵脉震荡阵不是用来破坏,是用来唤醒。薛无影急着杀人灭口,倒忘了矿脉要是真爆了,青云宗外门的灵田都得废,他背后的人可舍不得。”
苏若雪将《九脉要术》小心收进储物袋,发间的素心兰被山风吹得摇晃:“那你说的'不该被遗忘的人'...”
裴林缚望着远处九峰轮廓,朝阳峰的金顶正被朝霞染成蜜色。
他想起幼年在街头,有位白胡子老丈曾塞给他半块烤红薯,说“青云宗的老祖宗,当年也是个扫矿洞的杂役”。
后来他在藏书阁翻到开派祖师手札,末尾果然写着“九脉藏矿,矿养九峰”。
“有些秘密,是前人用命藏下的,”他声音轻得像风,“总该有人接着传。”
三人绕过丹房后巷时,慕容云的传讯符正飘在裴林缚肩头。
符纸展开,是穆清霜的字迹:“明日卯时,丹堂议事。”墨迹未干,带着紫霞丹特有的清苦。
裴林缚捏碎传讯符,望着丹堂飘起的药烟,嘴角勾起极淡的笑——真正要动的棋,从来不是矿洞里的书册,而是让九峰的人,重新想起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