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福伯之后,安危就有了保障,可以放心一醉了。他本是个谋而后动之人,原本一切都在按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但这次的恩科来的实在毫无征兆,让他措手不及。
是继续筹谋等待,还是把握当下时机?他并没有考虑太久,在得到消息后,一柱香的时间里他做出了决断。调整部署和计划,孤身匆匆而来。
世事本无常,天晓的下一艘泊船将会驶向何方,最重要的是他已忍受了太久的煎熬,可以提前结束,是一种解脱。
谢游要了两壶烈酒,静静地坐上床前摩挲着那件物什,环者,还也!白璧冰清玉润,唯有一角带着些许鹅黄的沁色,相辅相成。样式仿古,云,雷,谷,蒲的雕纹采用了阴阳刻结合的手法各自占据四分之一。这曾是孟恭最喜欢的宝贝。
谢游想起了那个午后。数日连绵的阴雨后,天气骤然放晴,空气清新,一切都生机勃勃。
缠绵病榻数月的孟恭换好了整洁庄重的衣服,与他坐在和煦的春风里,俩人慢慢地说着话。
老人一生从容,身后之事早已安排妥当。
他静静地看着身旁的谢游:“春日里风寒,不能穿的这么单薄。听人说你近来愈发的用工了,日日闭门苦读,废寝忘食。这我是不赞成的,天地至理就蕴藏在平凡生活中,身轻体健,精神愉悦才能更好地体悟大道。学识是经年累积的,不可急于一时。”
“我少年时在书中看到汴京八景后,豪壮之气顿生。便与一干同年相互约定,致力效国,还于旧都。当为我华夏彻底绝除后患,给后辈们留下一个清平盛世。”
“待功成名退时,想来不过知非之年。我们相约到时先去看那汴京的金池桃花,再去游历那波澜壮阔的山河,做人间逍遥客,方才不负此生。”
他苦笑着叹了口气:“如今我已朽朽老矣,大业遥遥无期,人心易变,世事蹉跎啊。”
看向谢游时,眼神多了一丝不舍和愧疚:“六年前,你才那么点高,像只瘦皮猴子。当你满脸狠戾从血水中爬出来,还镇定自若时。老夫一眼就断定你是个天资聪慧的孩子,远超旁人。慢慢相处中,你的天赋让老夫震惊。老夫既喜,且忧。喜的是能为世间造就英才。忧的是你将来不行正道,成了投机取巧的小人或大奸大恶之徒。这双眼睛,希望不会看错两次,老夫相信你!”
“半山先生的《伤仲永》想必你也看过。老夫时间不多了,所以与你定下十年之约。望你日后戒骄戒躁,不要辜负和挥霍自己的才华。你的冠礼老夫是等不到了,送给你成人礼物我会让李福保管。老夫倦了,你且去吧。”
孟龚看着谢游远去的背喃喃道:“这小子将来定然能出落的玉树临风,有老夫当年的模样与风采!”
枝头的杏花落了,这个老人疲倦地合上了眼睛。有眷恋,有不舍,还有一丝解脱,最后一起都归于平静。
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曾经照今人。
九载春秋,谢游做过道士,当过行商。一路上见过金戈铁马,大漠孤烟,苍茫草原,林海雪山。赏过峨眉山的明月,饮过钟南山的雪水。见证了人世间太多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他坚定己心,以苦作乐,不断充实自己,知行合一。
是心中的执念不允许他放弃,为了那桩公平的交易,他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一次次战胜软弱的自己,完成了考验。
当年的垂髫稚子在历经风雨后,已成长为芝兰玉树的美少年。他看着玉环背面的题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孟恭后来加上去的,因他姓谢,孟龚曾经打趣过他。
问他可理解刘禹锡的《乌衣巷》,他当时的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当年王导、谢安檐下的燕子,如今已飞进寻常百姓家中。”孟龚笑而不语。
十年世俗红尘后,现如今他已深解其中味了。
临安是这趟旅途的终点,也是新生的开始。他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依旧清澈明亮。待做完这件事,完成与老头的约定,他便尽释心结,离开这是非之地,从此逍遥快意一生。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谢游抱着空酒坛,在迷离中昏倒在床。
跟福伯接上后头,谢游紧绷的心情就松弛了许多。不过一两日光景,安排具已妥当,这张搭建了数十年的蛛网等回了他的主人。
周边的客房以及楼下的通铺都有新客入住,有中年文士,有青壮脚夫,就连周边的茶摊棋摊的生意都好了起来。
虽然莲隐在临安的势力是真空的,但幸好好这里有福伯。
吃碗软酪的功夫,消息就递了出去。
他告诉福伯,如若不涉及性命,就由得他们盯梢,不要轻举妄动。他正大光明的从城门进来,就是要自己摆在明处,吸引这些人的目光,让他们自乱阵脚。而且他们摸不着头脑和用意,肯定会举棋不定,便可以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另外自己曾受老乞丐薛三棍的照拂,如今天冷苦寒,要想些巧妙办法给他们弄点吃食衣服。
好在谢游给莲隐做事多年,赚取了不少的钱财,按莲隐的规矩他可得其三成,加起来也有七八万贯。莲隐虽然在临安势微,没有人手,但还是有一些店铺的,用以方便内部成员,提取出来不成问题。
这家名为福棠居的旅店,谢游已住下半月有余,不但掌柜和伙计都相熟了,还在顶层结识了不少天南地北客。
东家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别家一般都把顶层设做天号房,用来接待那些一掷千金的豪客。他却偏偏顶层不留一间房,弄成花厅,分设几区,相互隔开。这既满足了三五好友吟诗作赋,知己清谈,亦可雅玩些叶子排戏消遣娱乐。一应陈设惧俱是精品,有案有榻,光那梨花木,紫檀木的杌子就有数款。雕花的窗框外,春桃冬梅,触手可及。白釉的大缸里栽种着水仙花,金鳞在叶下嬉戏。案几上还错落有致的摆放着盆栽的腊梅,云竹。这里的立意与布局淡雅飘逸,似是名家所为。午后供些调制茶汤,精致糕点。晚上卖些酒水酱糟,积少成多下来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谢游就与福州一位布贩做过分析:如今时代,百姓如非万不得已的大事,是不会出门远行的。南来北往的士大夫都有亲朋故旧,也不会在旅店长住。最大的客源是游学的士子与货行天下的商贾,士子贫苦而商人重利惜时,天号房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日,只能空耗落尘。倒不如这东家积攒了人气,赢得了口碑,舍小利而赚大益。
不过神秘的东家一直无缘得见,谢游猜想应是朝中某位大人家里的营生,无法像勋贵人家那样方便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