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堂那场“压惊”家宴,最终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暗流涌动中草草收场。苏玉柔被苏晚那看似姐妹情深、实则冰冷刺骨的一拂,惊得魂不附体,连精心准备的刻薄话都忘了说,几乎是落荒而逃。顾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几乎要将檀木珠子捏碎,眼底的阴霾浓得化不开。顾言深则盯着苏晚离去的、那抹单薄却挺直的素白背影,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愤怒、惊疑、一丝被忽视的刺痛,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病态的探究。
听雨轩的院门再次沉重地合拢落锁。茯苓扶着苏晚冰凉的手,感觉那枯槁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小姐!您的手!”茯苓借着院中惨淡的光线,惊恐地发现苏晚刚刚拂过苏玉柔脸颊的右手手背上,几点微不可察的粉痕正悄然隐没,而接触过粉痕的肌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片不祥的桃花色红疹!疹子中心,一点细微的水泡正在形成!
“红颜悴”的毒,沾肤即入!
“无妨。”苏晚的声音却平静得可怕。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手背,径直走到院角冰冷的药炉旁。炉膛里昨夜燃烧的灰烬还在。她蹲下身,不顾茯苓的惊呼,枯瘦的手指直接探入冰冷的灰烬深处,用力抓起一把混杂着毒粉残渣的、带着焦糊腥气的黑灰!
然后,在茯苓惊恐万分的注视下,苏晚将那把冰冷肮脏的灰烬,狠狠地、用力地搓揉在自己手背那片迅速蔓延的桃花色红疹之上!
粗糙的灰烬颗粒摩擦着细嫩的肌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疹子被搓破,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黑灰,瞬间污浊一片!那刺目的桃花色被肮脏的黑灰覆盖、中和,红疹蔓延的势头竟肉眼可见地停滞下来!
“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茯苓心疼得眼泪直流,扑上来想阻止。
“以毒攻毒。”苏晚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被灰烬搓破、血肉模糊的手背不是自己的,“这点‘红颜悴’,还毁不了我。”她看着手背上那片肮脏的糊状物,眼神冰冷。顾二爷药汤残渣中蕴含的燥烈隐毒,正是“红颜悴”这类阴柔之毒的克星!苏玉柔想毁她的容?那就用顾家的毒,来治苏玉柔的毒!
她站起身,走到水缸旁,舀起冰冷的井水,面无表情地冲洗着血肉模糊的手背。冰冷刺骨的水流冲刷掉污浊的黑灰,露出底下被搓得皮开肉绽、一片狼藉的肌肤,桃花色的红疹虽被遏制,但破损处却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茯苓,取‘九花玉露’来。”苏晚吩咐道。那是她从地宫石架上找到的一罐密封药膏,有极强的镇痛生肌之效,但也带着一种特殊的清凉腥气。
茯苓含着泪,连忙去取。苏晚则回到石桌前,从袖中取出那个紫檀木盒。打开盒盖,御赐金针在惨淡天光下流淌着内敛而锋锐的寒芒。她拈起金针,芍药尾端那点幽蓝冷光无声闪烁。她将金针的针尖,极其小心地、蘸取了一点自己手背上冲洗后残留的、混着血水和“红颜悴”毒素的液体。
针尖沾染上淡粉色的血水,那点幽蓝冷芒仿佛更盛了一分。
***
“滚!都给我滚出去!”
“镜子!我的镜子呢?拿来!快拿来!”
“啊啊啊——!我的脸!我的脸!”
“玉棠苑”内,苏玉柔凄厉惊恐的尖叫和器皿碎裂的声音穿透紧闭的门窗,撕扯着夜晚的宁静。从福寿堂回来后不过两个时辰,她引以为傲的、吹弹可破的脸颊,便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开始泛起大片大片的桃花色红晕,紧接着便是难以忍受的刺痒!她拼命抓挠,指甲在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却丝毫不能缓解那钻心的痒意!
丫鬟们捧来的铜镜里,映出一张如同恶鬼般的脸:原本白皙光滑的脸颊此刻红肿不堪,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桃花色疹子,疹子顶端是细小的水泡,被抓破的地方渗出淡黄色的脓液,混合着血迹,散发出一种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气!精心描画的妆容早已糊成一团,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歪斜地挂在凌乱的发髻上,更添几分狰狞。
“是她!是苏晚那个贱人!是她害我!”苏玉柔看着镜中那张可怖的脸,彻底崩溃了,抓起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疯狂地砸向镜子,“她碰了我的脸!她的手指有毒!有毒啊!”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
“柔儿!”顾言深闻讯匆匆赶来,推开房门,看到苏玉柔这副状若疯魔、满脸脓血的可怖模样,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骇得倒吸一口冷气,脚步猛地顿住。
“言深哥哥!”苏玉柔如同看到救命稻草,哭嚎着扑过来,想要抓住顾言深的手,“救我!我的脸!是苏晚那个贱人毁了我的脸!她害我!”
顾言深看着苏玉柔那张近在咫尺、脓血模糊、散发着腥气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抓来的、同样沾着脓血的手。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惧和厌恶,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刺穿了苏玉柔的心。
“言深哥哥…你…你嫌弃我?”苏玉柔的动作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顾言深眼中的疏离,巨大的委屈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哭声更加凄厉,“连你也嫌弃我了?!是苏晚!都是苏晚那个贱人害的!她就是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她回来报复我们所有人!你去杀了她!去杀了她啊!”
顾言深看着眼前这张涕泪横流、脓血模糊、充满怨毒的脸,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和厌恶。白日里苏晚那枯槁却平静的脸,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眼眸,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与眼前这张扭曲疯狂的脸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愤怒、被冒犯的焦躁,以及一种病态扭曲的冲动,猛地攫住了顾言深。
“闭嘴!”他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一把挥开苏玉柔再次抓来的手,“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疯妇!成何体统!”他不再看苏玉柔绝望的眼神,转身对着惊慌失措的下人厉声呵斥,“还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夫!最好的大夫!把府里库房的冰肌玉露膏全拿来!治不好柔姑娘的脸,你们统统滚出顾府!”
下人们噤若寒蝉,连滚爬爬地去了。
顾言深烦躁地在屋内踱步,苏玉柔那绝望的哭泣和诅咒如同魔音灌耳。他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邪火。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听雨轩的方向。那里一片死寂,如同坟墓。
那个枯槁如鬼的女人…她此刻在做什么?
是否也像苏玉柔这般歇斯底里?还是…依旧平静地坐在那冰冷的院子里,如同掌控一切的幽灵?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刺痛和…一种更深的、近乎自虐般的渴望。他想撕碎她那副平静的面具!想看看那枯槁的皮囊下,是否也藏着恐惧和痛苦!想让她…也为自己疯狂!
这股冲动来得如此猛烈,如此扭曲,几乎淹没了理智。顾言深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眼中翻涌着骇人的暗潮。他不再理会身后苏玉柔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玉棠苑,朝着听雨轩的方向,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被某种诡异渴望驱使的困兽,狂奔而去!
***
听雨轩。
夜凉如水。院中那株枯死的老槐树在风中伸展着狰狞的枝桠,如同鬼爪。炉火早已熄灭,只剩冰冷的灰烬在月光下泛着惨白。
苏晚独自坐在石凳上。右手手背上的伤处已经涂抹了“九花玉露”,清凉的药膏暂时压下了灼痛和刺痒,但破损的肌肤依旧狰狞。她手中,正拈着那枚御赐金针。
针尖上,白日里沾染的、混着“红颜悴”毒素的淡粉色血水早已干涸,凝固成一点暗红的痂。苏晚的目光沉静如水,她从紫檀木盒的角落里,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深褐近黑、带着燥烈气息的毒粉残渣——顾二爷药汤的余烬。
然后,她将针尖凑近那点残渣。在清冷的月光下,她凝神静气,指尖极其稳定地、一点一点,将那些蕴含着燥烈隐毒的粉末,均匀地、细密地,研磨附着在针尖那点暗红的血痂之上!
金针的寒芒,混合着毒粉的燥烈与血痂的阴戾,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光泽。
就在这时,院门方向猛地传来一阵粗暴的撞击声!
“砰!砰!砰!”
“开门!苏晚!你给我开门!”顾言深压抑着暴怒和某种扭曲渴望的咆哮声穿透门板,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守门的婆子显然被吓住了,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大…大公子…老夫人吩咐…”
“滚开!”顾言深一声暴喝,紧接着是婆子被推搡开的惊呼和跌倒声。
沉重的门闩被从外面猛地撞开!院门洞开!
顾言深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夜风和浓烈的酒气,如同一头发狂的凶兽,猛地冲了进来!他双目赤红,呼吸粗重,月白色的锦袍微微凌乱,显然是从玉棠苑一路狂奔而来,身上还带着苏玉柔哭喊的癫狂气息。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石凳上的苏晚。
月光下,她依旧是一身素白,枯槁的脸庞毫无血色,右手包裹着白布(茯苓坚持包扎的)。她手中拈着那枚金针,正缓缓抬起眼看向他。那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深不见底,映着他此刻狼狈狂怒的身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这眼神,彻底点燃了顾言深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苏晚!”他几步冲到石桌前,双手重重拍在冰冷的石面上,俯身逼视着她,灼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看着我!看着我!你毁了玉柔的脸!你这个毒妇!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晚缓缓放下手中的金针,将它轻轻搁在紫檀木盒旁。她抬起那只包裹着白布的右手,动作带着一丝病弱的迟缓,轻轻抚过自己枯槁的脸颊。
“我的脸,也曾如花似玉。”她的声音沙哑,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鬼魅低语,“夫君…可还记得?”
顾言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平静的反问噎住,看着她枯槁的脸颊和脖颈上狰狞的指痕,心头那根名为愧疚的刺猛地一痛,但随即被更汹涌的暴怒淹没。
“少跟我提从前!”他低吼,伸手想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回答我!你为什么要害玉柔!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为什么不肯安分!”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她肩膀的瞬间——
苏晚那只包裹着白布的右手,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猛地抬起!没有去格挡,没有去推拒,而是快如闪电般,直接抚上了顾言深因为愤怒而微微涨红、靠近颈侧动脉的脖颈!
冰冷的、带着药膏清苦气息的白布,紧贴着他温热的皮肤!
顾言深浑身猛地一僵!所有动作瞬间停滞!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那冰冷的触感瞬间窜遍全身!他清晰地感觉到,白布之下,苏晚那只枯瘦的手指,正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力道,轻轻按压在他颈侧最脆弱、跳动着生命脉搏的地方!
她的指尖冰冷,力道轻柔,却蕴含着一种足以致命的威胁!
“夫君,”苏晚微微仰起枯槁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月光下,清晰地映出顾言深骤然收缩的瞳孔和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缠绵如毒的低柔,清晰地钻进他的耳膜:
“这副鬼样子…拜谁所赐?”
“这满手血腥…又是谁…逼我染上?”
她的指尖,在他致命的颈动脉上,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冰冷韵律地,摩挲了一下。
顾言深如同被最毒的蛇信舔过,瞬间血液冻结,头皮发麻!所有的暴怒、质问、扭曲的渴望,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彻底碾碎!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盯着苏晚那双近在咫尺、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里面翻涌的、无边无际的恨意与冰冷刺骨的杀机!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死神的低语。